那只脚刚踏出半步,齐昭就听见了。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风动,而是一种低沉的嗡鸣,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顺着石板路一路爬上来,震得门槛下的青苔微微发颤。
他没来得及反应,整条街猛地一抖。
屋檐上的瓦片哗啦啦往下掉,陈记药铺那扇歪斜的门“哐”地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老姜头一个踉跄,手撑住柜面才没摔倒。阿蛮直接从屋里窜出来,人还没站稳,耳朵已经竖得笔直。
“地震?”她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镇中心的方向,一栋两层小楼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顶开,砖墙裂成蛛网,屋顶轰然塌陷。尘土冲天而起,灰雾翻滚着扩散开来,街道两侧的门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齐昭一把推开挡路的门板,冲到街上。
只见一个庞然大物正从烟尘中走出。它没有完整的形体,更像是由无数星屑与黑铁拼凑而成的怪物,四肢粗壮如古树根脉,每一步落下,地面都像水面般荡开一圈波纹。它的胸口位置,一团不断旋转的光团忽明忽暗,泛着血红的光。
“那是……记忆?”齐昭瞳孔一缩,明心眼瞬间开启。
在他视野中,那巨兽全身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灰线,每一根都连接着镇中某户人家。那些线最终汇聚于胸口光团,像无数细流注入漩涡。光团里浮现出模糊的画面——孩子哭闹、妇人烧饭、老人晒太阳……全是镇民最普通的日常片段,却被强行抽离、压缩、封存。
这不是单纯的破坏,是收割。
楚绾几乎同时赶到,袖中长剑已出半寸,寒光映着火光一闪。她盯着巨兽胸口,眉头紧锁:“它在吸收他们的记忆?”
“不止。”齐昭声音压低,“它用这些记忆织成了护盾。你看它走过的路,裂缝都没蔓延——力量被挡住了。”
话音刚落,巨兽忽然转头,空洞的眼窝直直盯向他们这边。
“走!”齐昭一把拽住还愣在门口的老姜头,往旁边巷子闪身。
下一瞬,巨兽抬臂横扫,街边三间屋子应声倒塌,木梁飞溅,尘土扑面而来。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被落石砸中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蛮眼睛一红,低吼一声,身形骤然缩小,银毛覆体,四爪落地,转眼化作一头半人高的狼。她几个跳跃冲进废墟,叼起妇人后领,硬生生拖了出来。
“放这儿!”齐昭迅速检查伤势,从药囊掏出一包止血粉撒上,又撕下布条扎紧。他抬头对阿蛮说:“再去看看还有没人卡在房子里。”
阿蛮一点头,转身又要冲进去,却被楚绾拦住。
“别分散。”楚绾目光紧锁巨兽,手中长剑终于完全出鞘,“它在引我们乱。”
巨兽并未追击,而是缓缓抬起右掌,掌心凝聚出一团扭曲的星光。它对着天空一按,那团光便炸开成一片灰雾,如雨般洒落全镇。
雾气所过之处,人们动作一滞,眼神变得呆滞,连痛呼都停了下来。
“它在重置。”齐昭咬牙,“让人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也忘了自己失去了什么。”
楚绾不再犹豫,脚下一点,身形掠出,剑光如瀑直斩巨兽脖颈。
剑锋触及巨兽皮肤的刹那,那层血色光团猛然一亮,竟将剑势整个弹开。楚绾手腕一震,被迫后退三步,脸色微变。
“打不动?”阿蛮瞪眼。
“不是打不动。”齐昭盯着那团旋转的记忆核心,忽然开口,“是不能打。你砍的是别人的回忆,伤的是活人的心。”
楚绾喘了口气,看向他:“那你告诉我,怎么破?”
齐昭没答,反而蹲下身,从药囊里摸出一小撮淡金色的粉末。他轻轻吹了口气,粉末飘散,在空中划出几道细微的弧线。
明心眼之下,他看见那些粉末接触到灰线的瞬间,竟让其中一根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沉睡的人睫毛轻眨。
“它怕记得。”他低声说。
“什么?”
“它怕镇民想起来。”齐昭站起身,目光灼灼,“它靠吞噬记忆活着,可一旦这些人开始回想、开始说话、开始承认‘我有过那样的日子’,它的护盾就会松动。”
楚绾明白了:“你是说,要让他们醒过来?”
“不是醒。”齐昭摇头,“是帮他们记住。”
他回头看向那间破败的药铺。招牌还在,济世堂三个字虽旧却清晰。门前那盏油灯也没灭,火苗在夜风中摇晃,却始终没熄。
“咱们开门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他说,“现在,该点灯了。”
不等别人回应,他快步跑回铺子,从柜子里翻出一只铜盘,又取出几味药材:甘草、远志、合欢皮。他不用碾槽,直接用手揉碎,撒进盘中,再滴上一滴清水。
这是最简单的安神方,小时候老姜头教他的第一剂药。
他点燃火折,扔进铜盘。药材遇火即燃,升起一缕淡香,不浓烈,却绵长。
“你干啥呢?”阿蛮凑过来。
“煮药。”齐昭蹲在铜盘前,双手合拢,像是在捧火,“只不过这回,锅是人心,火是惦记。”
他闭上眼,指尖轻轻碰触升腾的烟气。
那一刻,他想起李婆婆临终前握着他手的样子,想起老姜头塞给他蜜饯时眼角的笑,想起阿蛮第一次吃到糖糕时咧嘴的模样。他把这些全揉进了心意里,顺着烟气送出去。
烟袅袅上升,在夜空中散开,像一道看不见的涟漪。
镇中某处,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老汉忽然浑身一颤。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
“我……我昨天……是不是给孙子买了糖?”他喃喃自语。
这一句话,像一颗石子落进死水。
街对面,一名年轻男子扶着断墙站起来,望着自家被毁的屋子,声音发抖:“我娘……我娘早上还给我留了碗面……她说趁热吃……”
更多的人开始低头,嘴唇微动,像是在努力拼凑什么。
巨兽胸口的光团猛地一震,旋转速度慢了下来。
“有效!”阿蛮跳起来。
可就在下一秒,巨兽发出一声嘶吼,整个身体剧烈震颤。它猛地抬手,一掌拍向地面。冲击波呈环状炸开,齐昭等人站立不稳,接连后退。
楚绾咬牙,再次提剑冲上,这次目标直指巨兽胸口。
可那光团仿佛感应到了威胁,瞬间膨胀一圈,将她的剑意再次弹开。反震之力让她喉头一甜,嘴角渗出血丝。
“不行……太强了……”她单膝跪地,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齐昭冲过去扶住她,目光却死死盯着那团记忆核心。
“它不怕剑。”他忽然说,“它怕声音。怕有人当着它的面,把忘掉的日子一字一句说出来。”
阿蛮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喊出来?”
“对。”齐昭点头,“谁还记得什么,就大声说。不说给它听,说给彼此听。”
老姜头这时拄着拐杖走来,脸色苍白,腿伤显然复发了。他没说话,只是打开药箱,抓了一把药粉,分给身边几个惊魂未定的镇民。
“含嘴里。”他哑着嗓子说,“别怕,吐不出来就咽下去。”
一名少年接过药粉,颤抖着手放进嘴里。他看着倒塌的家,忽然红了眼眶:“我爹……我爹昨天还说,等集日卖了柴,就给我换双新鞋……”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插进巨兽胸口。
光团剧烈闪烁,裂开一道细缝。
齐昭抓住机会,一把抓起铜盘里的余烬,高高扬起。
“听见了吗!”他冲着全镇大喊,“你们不是忘了!你们只是被人捂住了嘴!”
“我娘做的腌菜坛子还在灶台底下!”有人跟着喊。
“我家狗昨天还追鸡!”另一个声音响起。
“我记得!我记得我儿子最爱吃糖糕!”一位老妇人突然哭出声。
一句接一句,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零星,渐渐连成一片。
巨兽开始后退,脚步踉跄,胸口光团裂痕越来越多,记忆画面在其中疯狂闪现——吃饭、洗衣、哄孩子、晒被子……全是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日常。
可正是这些,让它无法承受。
齐昭站在废墟中央,药囊挂在腰间,手里攥着最后一撮药粉。
他望着那即将崩解的光团,声音平静却坚定:
“它怕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