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还贴在井壁上,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另一只手伸进药囊,摸出那只随身带着的粗陶碗——豁了口,洗得发白,是镇上家家户户喝早茶用的那种。
“师父,”他低头看着碗底残留的一点药渣,“咱们试个新的。”
老姜头拄着拐杖,眉头拧成一团:“你又要折腾什么?那土里的毒,蚀魂散,沾皮就烂神,我熬了半辈子药,没见过能解的。”
“那就别按老法子来。”齐昭蹲下身,用袖角擦了擦碗,从井边舀了一勺渗出来的浊水,晃了晃,水面浮着灰丝,像陈年旧布泡烂了。
阿蛮凑过来闻了一下,鼻子一皱:“臭,像死老鼠泡了三天。”
楚绾站在两步外,指尖微冷,没说话,但眼神一直落在齐昭手上。
齐昭没理会,把几味药倒进碗里:安神草、清心叶、一点碎银花——都是铺子里最常用的。他掏出小铜碾子,蹲在地上慢慢碾,动作不急,像是在做一顿寻常早饭。
“你这算哪门子配药?”老姜头忍不住,“火都没生,水还是凉的,药性怎么出?”
“我不靠火。”齐昭低着头,一边碾一边说,“我靠记得住的事。”
他碾着药,脑子里过的是李婶端来的那碗热豆花,赵家小子偷吃蜜饯被呛得直咳嗽,还有前年冬夜,老姜头坐在炉边给他讲药名,讲着讲着睡着了,鼻烟壶掉进药罐里也没醒。
碾好的药粉混进浊水,他伸手进去搅了搅,手指有点抖,不是怕,是太专注。
然后他捧起碗,闭眼,轻轻吹了三口气。
老姜头一愣:“你干啥呢?这不是哄小孩吃饭吗?”
话音刚落,碗里那团灰褐色的药汁忽然颤了一下。
颜色没变,可表面那层油光开始打旋,像是底下有东西要冒出来。齐昭睁眼,盯着碗里,呼吸放轻。
突然,一点金光从药汁中心泛起,像晨光破云,一圈圈荡开。整碗药由浑转清,最后竟透出淡淡的暖色,像是盛了一碗刚煮好的米汤。
“这……”老姜头瞪大眼,伸手想碰又不敢,“不是药光,是……人心?”
齐昭没答,端着碗走到井口,慢慢把药汁泼向一圈焦黑的井栏。
药水落地的瞬间,围在井边的灰雾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嘶地退开一尺多远,露出底下原本被遮住的刻痕——歪歪扭扭几个字:“莫忘本”。
阿蛮倒抽一口冷气:“真管用了!”
楚绾走近一步,指尖蓝光微闪,探了探那片退开的空地,低声说:“雾里有灵性,它怕这个。”
“不是怕药。”齐昭看着地上那摊还在泛光的药水,“是怕记得事的人。”
老姜头怔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拐一拐地转身,从背篓里翻出小炉子和柴火,往地上一搁:“烧!赶紧烧新药!用灶火,旺火!”
“您亲自来?”齐昭问。
“废话!”老头瞪他一眼,“这种药,火小了不行,心虚了更不行!得像过年煮团年饭那样,一家人都在,锅盖掀开全是香!”
他哆嗦着手点火,柴有点潮,冒烟不着火。齐昭蹲下来,拿扇子轻轻扇了几下,火苗终于窜起来,映得两人脸上忽明忽暗。
“你这招……以前试过?”老姜头盯着火,声音压低。
“没有。”齐昭往炉上架锅,“今晚是头一回敢用。”
“万一不成呢?”
“那就再想别的。”齐昭笑了笑,“反正我也没别的本事,就会熬个药,哄人喝下去。”
老姜头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可嘴角微微翘了下。
锅烧热了,齐昭把剩下的药材分批倒进去,一边炒一边念叨:“清心叶三钱,安神草五钱,银花碎末加半勺……”跟平时抓药一样,可每放一味,他都停一下,像是在想谁会用这味药。
炒完一锅,药香刚起,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倒出几粒晒干的野山枣核——是去年阿蛮塞给他的,说是“吃了力气大”。
他捏碎枣核扔进锅里,搅了搅。
“你加这个干啥?”阿蛮问。
“加点甜头。”齐昭笑,“苦药难喝,总得让人想起点高兴的。”
药熬好,齐昭拿五个空碗分装,最后一碗留给自己。药汁清亮,浮着细碎金光,像撒了星屑。
“够十户。”他说,“西街李婶家、赵家爷孙、豆腐铺老张……我都记着。”
“我去北巷。”阿蛮背上四只碗,耳朵竖着,“那边有人咳得厉害。”
“东头归我。”楚绾接过一只碗,指尖蹭了蹭碗沿,“门缝渗雾最多的地方。”
老姜头坐在炉边,看着三人准备出发,忽然喊住齐昭:“等等。”
“咋了师父?”
老头从怀里摸出一块油纸包,递过去:“带上这个,要是药效不够,加一撮进去,是我压箱底的老药引。”
齐昭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是晒干的艾草根,揉得松软,像是被人攥了很多年。
“您哪来的?”
“三十年前封井那天,我揣了一把土,晒干了,留着。”老姜头声音低下去,“那时候不知道为啥,就觉得……不能全忘了。”
齐昭把油纸包收好,点点头:“等我回来,给您带碗热豆花。”
“少贫!”老头挥挥手,“快去!”
齐昭提着碗起身,脚步刚动,忽然回头:“师父,要是听见井里再响,别靠近。”
“我知道。”老姜头坐在火边,火光映着他半边脸,“我这条腿,就是不信邪换来的。”
齐昭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西街走去。雾在他面前自动退开一尺,又合拢在身后。
阿蛮紧跟着往北,脚步轻快,可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嗅一下空气。楚绾走在东头巷口,蓝光在指尖若隐若现,像随时准备出手。
老姜头一个人守在炉前,添了把柴,火噼啪响了一声。
锅里又开始熬第二锅药,蒸汽升腾,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暖味,像是谁家厨房飘出来的晚饭香。
齐昭走到西街第一个岔口,看见李婶家门缝里正往外爬灰线。他站定,举起药碗,轻轻敲了三下碗沿——这是老姜头教的,叫“唤魂三声”。
门内没人应,可灰线顿了一下。
他伸手推门,门吱呀开了条缝。
屋里黑着,炕上躺着个人,脸朝墙,一动不动。
齐昭跨进去,把药碗放在桌上,低声说:“李婶,我来了,药熬好了,您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