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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一次,何九华在17:03分按下F5键,动作精准得像一枚嵌入齿轮的铆钉。

办公室的喧嚣正逐渐沉入一种疲惫的、下班前的死寂。隔断板外,敲打键盘的声音零落下来,椅子拖动,拉链滑动,同事们的声音像退潮般远去。只有何九华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在渐暗的空间里撑起一小圈微黄的光晕,将他牢牢钉在工位里。

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光标在空白的搜索框里规律闪烁,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心跳。他右手的食指关节无意识地抵在微张的嘴唇边,牙齿在皮肤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印——这是他从贺西棠离开后新添的毛病,一个无声的、焦躁的锚点。

17:04分,屏幕刷新完成。贺西棠那个简洁得近乎冷淡的博客页面跳了出来,没有头像,没有装饰,只有一行行墨黑的小字,沉默地躺在纯白背景上。

“7月19日,阴。阳台那盆‘乙女心’终于还是没熬过这场闷热,最底下那片厚实的叶子彻底化水了。清理的时候,手指沾上黏糊糊的汁液,带着一种奇怪的、生命腐败的甜腥气。就像……算了。”

何九华的目光黏在那省略号上。他几乎能看见贺西棠坐在她那个光线永远不太充足的出租屋小阳台上,皱着眉,用纸巾小心擦拭多肉残骸的样子。那盆“乙女心”,他记得很清楚,是她分手前两个月从花卉市场抱回来的,当时嫩绿的叶片饱满得能掐出水。他下意识地,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了一下,仿佛也沾上了那并不存在的、黏腻腐败的汁液。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像南方梅雨季湿透的棉被,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滚动鼠标滚轮,往下看。

“7月18日,晴转多云。和同事去看了那部吹得天花乱坠的科幻片。特效堆砌得像一场华丽的烟花,炸得人眼花耳鸣。走出影院,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只剩下女主角那张涂得过分精致的脸,在爆炸的火光里僵硬地喊着空洞的口号。浪费了两个小时的生命,以及三十五块钱。差评。不如回家数多肉。”

何九华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弧度。他几乎能听见贺西棠那带着点刻薄劲儿的吐槽,语速快得像蹦豆子。

他记得她以前也这样,看完烂片回来,能气鼓鼓地在他耳边念叨半宿,从剧情逻辑骂到演员演技,最后往往以“下次再看这种片我就是狗”收尾。当然,下次她还是会忍不住上当。一种遥远的、带着钝痛的温度,在他胸腔深处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很短暂,随即被更深的空旷吞没。

他习惯性地滑动页面,目光扫过之前几天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记录:抱怨地铁早高峰的拥挤像沙丁鱼罐头;记录一次失败的戚风蛋糕(“塌陷得像个陨石坑”);分享一首偶然听到的、带着点忧伤的老歌链接……她的情绪透过这些方块字,清晰地在他眼前铺展开:一点牢骚,一点小确丧,一点偶然的亮色,像散落在白纸上的、色彩不一的玻璃珠子。他贪婪地、一遍遍地看着,仿佛通过这些碎片,那个曾经鲜活地存在于他生命中的贺西棠,就依然被无形地维系着,并未真正离去。七百三十个日夜,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守着自己唯一的祭坛。

滚轮滑到了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17:08分。何九华轻轻吁了口气,那口气息带着一种完成仪式后的、奇异的疲惫和空虚。他熟练地移动鼠标,右键点击浏览器历史记录,选择了“清除最近浏览记录”。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七百三十次,每一次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谨慎和隐蔽,仿佛在销毁某种不可告人的罪证。屏幕上的“清除成功”提示一闪而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不留一丝痕迹。他随即关掉浏览器窗口,顺手点开了桌面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工作文件夹,让满屏枯燥的数据表格瞬间覆盖了那短暂的、只属于他和她的秘密时刻。

办公室里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了,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何九华拿起桌角那杯早已凉透的速溶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口那片沉甸甸的虚无。他关掉台灯,起身,椅脚在光洁的地板上拖出沉闷的声响。融入外面渐浓的暮色里,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淹没在人群中的何九华。七百三十一天了,每一天的结尾,都是如此。

日子被切割成无数个十七点零三分,精确得如同钟表匠的刻度。何九华像一颗被设定好程序的卫星,永远在轨道上环绕着那个名为“贺西棠博客”的寂寥星球。

有时,博客里会透出一抹亮色。

“9月15日,晴,天蓝得像洗过。终于!一个人爬完了东郊那座野山!山顶的风吹得头发群魔乱舞,汗流进眼睛里,辣得想哭。但站在那块最高的石头上,看着底下蚂蚁一样的城市,忽然觉得胸口那团堵了两年的闷气,‘呼啦’一下,被风吹走了大半。痛快!下次要带够水,还有,别穿新买的帆布鞋。”字里行间跳跃着一种久违的、带着点傻气的雀跃。

何九华盯着屏幕,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记得那座野山,分手前他们曾计划一起去,为此他还特意买了新的登山包。后来……包还在衣柜顶上积灰。此刻,透过冰冷的屏幕,他仿佛能感受到山顶猎猎的风,吹乱了贺西棠的头发,也吹动了她沉寂已久的心绪。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极其短暂地掠过心尖,随即被更深的怅惘取代。带走了她的闷气?那他的呢?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石头。

有时,阴霾会毫无征兆地笼罩下来。

“11月3日,雨。冷。像有人把冰水灌进了骨头缝里。翻旧物,找到一张夹在书里的、褪了色的电影票根。时间磨掉了上面印着的片名和日期,只剩下两个模糊的、紧挨着的座位号。对着台灯看了很久,雨水打在窗户上,声音闷闷的。有些东西,大概就跟这票根一样,字迹模糊了,但曾经存在过的位置,永远在那里硌着,提醒你它来过。”文字像被雨水浸泡过,透着沉甸甸的湿冷。

何九华的目光钉在那“两个模糊的、紧挨着的座位号”上,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发热。他猛地后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手指用力掐住了眉心,试图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办公室里暖气的低鸣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他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带着深秋雨夜的寒意。他闭上眼,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贺西棠蜷在旧沙发里,捏着那张脆弱票根的样子,灯光在她侧脸投下孤独的剪影。那无形的“硌着”的感觉,瞬间穿透屏幕,尖锐地刺中了他。他放在鼠标上的手微微颤抖,几乎要控制不住点下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删除浏览记录”。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睁开眼,视线却固执地停留在那几行字上,一遍,又一遍。直到窗外城市璀璨的霓虹灯光晕染进办公室的玻璃窗,他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僵硬地执行了每日的“清除”仪式。

七百多个日子,就在贺西棠博客里这些细微的波澜中悄然流逝。她的情绪像一片变化莫测的海域,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暗涌,而何九华是唯一的、沉默的了望者。他熟悉她每一丝情绪的纹理,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却始终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名为“过去”的冰冷屏幕。他像一个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的木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刷新、阅读、清除的动作,在数字的罅隙里,打捞着早已沉没的时光碎片,维持着一种病态的、自欺欺人的连接。七百三十一天,每一天的结束,都伴随着浏览器历史记录被清空的短暂空白,以及心底那片无声扩大的荒漠。

日历翻到了七月二十日。空气黏稠得如同融化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下午五点刚过,天际线就被浓重得化不开的铅灰色云层吞噬,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焦躁的闷热,混杂着汗味和廉价空调喷出的、带着尘螨气息的冷风。

何九华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指尖在鼠标滚轮上无意识地摩挲着。17:03分。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食指关节习惯性地抵在唇边,牙齿在那片皮肤上留下一个更深、更清晰的白印。点击,刷新。

屏幕短暂地空白了一瞬,仿佛整个网络世界都屏住了呼吸。随即,页面加载出来。

没有熟悉的、墨黑的小字。

一片刺目的、毫无杂质的纯白,像骤然打开的强光灯,狠狠撞进何九华的视网膜。在那片灼人的白炽中央,一幅巨大的照片占据了整个视野。

雪。无垠的、蓬松的雪地,像一块巨大而柔软的白色绒毯,铺展到天际。贺西棠就站在那片纯净的雪白中央。她穿着一条样式简洁却无比圣洁的抹胸婚纱,层层叠叠的轻纱如同凝结的云朵,簇拥着她纤细的腰身。裙摆长长地拖曳在雪地上,像美人鱼遗落的银白尾鳍。她微微侧着头,长长的头纱被风温柔地掀起一角,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一小段光洁的肩。阳光,金灿灿的、毫无保留的阳光,从她身后湛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倾泻而下,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梦幻的、毛茸茸的金边。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盛大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明亮的月牙儿,嘴角扬起的弧度,是七百多个日夜里何九华从未见过的灿烂和……陌生。

那笑容像淬了火的针,猛地扎进何九华的心脏。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热流瞬间冲上喉头。

“嗡——”

大脑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电线短路般的蜂鸣,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听觉。眼前贺西棠那灿烂的笑容和纯白的婚纱开始疯狂地旋转、扭曲、融化,变成一片片刺目的光斑。世界骤然失重,脚下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海面,剧烈地摇晃起来。

“哐当!”

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开。

何九华手肘边那杯刚泡好不久、还冒着滚烫热气的速溶咖啡,被他剧烈颤抖、不受控制的手肘猛地扫落!廉价的白色马克杯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滚烫的液体如同失控的墨迹,瞬间泼溅开来,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泼洒在他搁在键盘上的右手手背,以及键盘本身。滚烫!尖锐的、火烧火燎的剧痛从手背皮肤传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扎刺。可这清晰的皮肉之痛,此刻竟显得如此遥远,如此微不足道。

他猛地抽回手,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重重地砸回椅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甚至忘了去甩掉手上滚烫的咖啡渍,忘了那钻心的疼痛。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屏幕,眼球像要凸出来一般,布满血丝。

目光艰难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动,越过那刺目的、宣告着某种彻底终结的纯白婚纱,终于找到了文字。

页面最下方,一行小小的、近乎谦卑的黑色宋体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句冰冷的墓志铭:

“我嫁人了,不等你了,不更新了。”

九个字。像九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身体里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腐烂流脓的旧伤口。

“嗬……”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之人抽气般的声音,从何九华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了出来。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指缝间瞬间溢满了温热的液体。不是咖啡。是猩红的血点,从被他咬破的嘴唇内侧渗出来,滴落在他被咖啡染成深褐色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褐色。

办公室死寂。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空调依旧单调的嗡鸣。窗外的天空,铅云翻滚,雷声沉闷地滚动,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第一滴冰冷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蜿蜒出一道道浑浊的水痕。暴雨,终于来了。

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柏油路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街灯昏黄的光晕被水汽揉碎、晕染,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混沌的灰暗里。何九华冲出写字楼大堂旋转门时,冰冷的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身上。他毫无知觉。没有伞,身上的薄衬衫瞬间被雨水浸透,冰冷地黏在皮肤上。

他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的困兽,一头扎进雨幕。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凭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本能,朝着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脚下积水飞溅,湿透的皮鞋发出沉重的“吧唧”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张占据整个屏幕的、刺目的婚纱照,和那九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末梢。

“我嫁人了……不等你了……不更新了……”

“不等你了……”

“不等你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剧痛。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流下脸颊。他分不清那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火烧火燎地痛。一个急刹,身体猛地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门被撞开,一股混合着浓郁咖啡香、烘焙甜点和潮湿水汽的暖风扑面而来,将他裹住。

“西棠”咖啡馆。

就是这里。贺西棠博客里无数次提到过的“避难所”,那个靠窗、能看到街角老梧桐的位置。何九华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搁浅的鱼。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他脚下迅速积起一小滩水渍。手背上被咖啡烫红的皮肤裸露着,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和咖啡馆里流淌的舒缓爵士乐、低声交谈的客人们格格不入,瞬间引来几道好奇或略带嫌恶的目光。

他浑然不觉。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店内。靠窗的那个位置……空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涌上一股更深的、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是绝望还是病态希冀的混乱情绪。他踉跄着走过去,每一步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那个角落的位置,临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雨幕中模糊的街景和那棵枝叶被雨水打得哗哗作响的老梧桐。桌上放着一个简洁的“已预订”小立牌。

何九华无视了那个牌子,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跌坐在那张柔软的沙发椅上。冰凉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激起一阵寒颤。他顾不上这些,手忙脚乱地、近乎粗暴地从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他胡乱地在衬衫上蹭了几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划开屏幕,点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博客地址。

页面再次加载出来。依旧是那片刺目的纯白,那袭雪地里的婚纱,那九个字。

“先生?您……还好吗?需要毛巾吗?”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是咖啡馆的老板,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干净围裙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白色毛巾。

何九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骇人的空洞和混乱。他没接毛巾,只是死死攥着手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另一只手指着屏幕,指尖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老板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手背的烫伤,眉头紧锁,把毛巾轻轻放在桌角。“您……需要帮忙吗?或者,先喝点热水?”他试探着问。

何九华置若罔闻。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双手死死捧住手机,用尽全身力气去滑动屏幕。不是看那照片!不是看那九个字!他要看下面!看评论?不!他要看之前的!看那些他早已看过千百遍、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的旧文字!

页面在他失控的指尖下疯狂地上下滚动。那些熟悉的、墨黑的方块字像流水一样掠过屏幕:“乙女心”化水了……吐槽烂片……山顶的风……褪色的电影票根……他像一个溺水者,在记忆的碎片里徒劳地扑腾、翻找,试图抓住点什么能解释眼前这一切的东西,能证明……证明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滚动,滚动……忽然,他的动作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手指僵在半空。

屏幕停留在一条毫不起眼的旧博文上。日期是……去年深秋。

“11月28日,阴冷。坐在老位置,捧着一杯快凉掉的美式发呆。窗外梧桐叶子快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划拉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没画完的素描。角落那个位置,又来了。还是那身万年不变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点一杯最便宜的浓缩,坐一个多小时。每次走之前,都看到他掏出手机,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划拉半天……是在删浏览记录吗?”

何九华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从指尖一路冷到心脏。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向下滑动手指,目光死死钉在接下来的文字上:

“像个不敢上岸的幽灵。明明就坐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却好像隔着整个冥河。何必呢?删得掉记录,删得掉自己来过的事实吗?删得掉……心里的鬼吗?”

“像个不敢上岸的幽灵……”

“何必呢?”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呼啸着穿透他的耳膜,狠狠凿进他的颅骨深处。

“嗬……”一声破碎的抽气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地放大着,映着咖啡馆温暖的灯光,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枯井。视线越过桌角那条洁白的毛巾,越过老板担忧的脸,直直地投向咖啡馆那个光线略显昏暗的角落——那个他此刻坐着的位置。

七百三十一天。

七百三十一次刷新。

七百三十一次删除记录。

像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贪婪窥视着阳光下的花园,却又害怕留下任何足迹的小偷。像一个被自己执念囚禁在冰冷河底,日复一日徘徊,却连伸手触碰一下水面、感受真实温度的勇气都丧失殆尽的……幽灵。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知道他像个可悲的影子,日复一日地蜷缩在这个角落里,隔着人群和咖啡的香气,贪婪地、怯懦地偷看她博客里的一切,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抹掉自己来过的痕迹。她洞悉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所有的懦弱和不堪,然后,用这最后一行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他腐烂的伪装彻底剖开,暴露出内里那个苍白、空洞、不敢面对现实的灵魂。

“何必呢?”

这三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轰然落下。

手机从他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啪”地一声,屏幕朝下,摔在铺着格子桌布的桌面上。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覆盖了那张纯白的婚纱照,也覆盖了那行冰冷的判词。

何九华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整个上半身重重地向前倾,额头“咚”的一声闷响,磕在了冰冷坚硬的桌面上。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木纹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声音。没有嚎啕。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绝望和……崩塌。那长久以来支撑着他行尸走肉般生活的、名为“隐秘守望”的支柱,在贺西棠最后那句轻描淡写却又锋利无比的“何必呢?”面前,轰然倒塌,碎得连齑粉都不剩。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哗哗的雨声,是这座城市为这场漫长而无声的独角戏,奏响的唯一一首挽歌。

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那点微不足道的凉意,像投入熔炉的雪片,瞬间就被他皮肤下奔涌的岩浆蒸发殆尽。何九华维持着那个鸵鸟般的姿势,仿佛只要不抬头,碎裂的手机屏上那刺目的白和冰冷的字就不存在,七百三十一天徒劳的守望就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像垂死巨兽的最后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很近。接着,那条被他遗落在桌角的、洁白的毛巾,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到了他低垂的视线边缘。

“先生,”咖啡馆老板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平静,“雨小点了。回家吧。”

“回家”两个字,像两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何九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额头上被桌面硌出了一块清晰的红印,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皮肤上,水珠沿着鬓角滑落,流进脖颈的衣领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扫过那条毛巾,没有去碰,视线最终落在桌面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上。

蛛网般的裂痕下,贺西棠那雪白婚纱的残影依旧固执地透出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毛巾,而是像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般,一把抓起那部冰冷的、屏幕碎裂的手机。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嵌进塑料外壳里。他霍然起身!

动作太猛,带得身下的沙发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瞬间打破了咖啡馆里刻意维持的低语氛围。几道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何九华浑然未觉。他像一尊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散发着寒气的雕像,攥着那部碎裂的手机,踉踉跄跄地转过身,撞开身后一把空着的椅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咖啡馆的玻璃门冲去。

“先生!伞!”老板的声音追在后面。

何九华充耳不闻。他像一颗出膛的、失控的炮弹,用肩膀狠狠撞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外的冷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瞬间灌了进来,吹得门口的风铃一阵急促而慌乱的叮当乱响。

他一步跨进了门外的雨幕里。

雨势确实小了些,从之前的倾盆变成了绵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网。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站在咖啡馆门口窄窄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下巴,汇成一股股细流,不断滴落。他茫然地站着,像一个被世界遗弃在站台的旅人,彻底失去了方向。去哪里?回家?那个只有四面墙壁、冰冷空气和无数个17:03分记忆的空洞巢穴?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是去擦脸上的雨水,而是用力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手掌在冰冷的皮肤上擦过,触感一片湿滑。他摊开手掌,路灯的光线穿过雨丝,落在他湿漉漉的掌心。

水珠晶莹,在掌纹里滚动。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掌心,仿佛要从那一片混沌的湿润里,分辨出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眼眶深处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热和酸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拼命想要涌出来,却被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稀释、带走。

他分不清。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他攥紧了掌心里那部冰冷的、屏幕碎裂的手机,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然后,他像一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抬起了沉重的脚步,毫无迟疑地、径直走进了那片淅淅沥沥、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细密的雨丝温柔又冰冷地包裹了他,将他湿透的身影迅速模糊、溶解在都市霓虹与夜雨交织的混沌光影里。咖啡馆门口那串被撞响的风铃,叮叮当当的余音,也终于被哗哗的雨声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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