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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岁,张鹤雯感觉自己像一截被城市遗忘的朽木。窗外霓虹灯明明灭灭,将写字楼格子间的玻璃映照成流动的河,冷冰冰的光爬过他疲惫的眉骨,最后凝固在电脑屏幕密密麻麻的代码行间。又一个深夜,键盘敲击声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活物,单调、固执,敲打着名为“独身”的标签,也敲打着父母日益焦灼的神经。

手机屏幕在桌面嗡嗡震动,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不用看也知道,家族群里必定又是新一轮“轰炸”。母亲精心挑选的、笑容得体姿势标准的陌生女孩照片,父亲语重心长又难掩急躁的语音方阵,还有二姨那句几乎成为每日签到的灵魂拷问:“雯雯,今天有进展没?”那些声音和文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心,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他窒息。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发根处渗出细密的油汗,黏腻的感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口。他甚至能想象出母亲在老家客厅里,对着手机屏幕唉声叹气、眉头拧成疙瘩的模样。

他猛地推开椅子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桌角半空的咖啡纸杯,深褐色的冰冷液体无声无息地洇开一片狼藉。他懒得收拾,径直走到角落那个蒙尘的矮柜前。柜子深处,一个硬壳纸盒静静躺着,那是他刻意尘封却又无法真正丢弃的角落——高中毕业纪念册。手指拂过封面烫金的校徽,积尘簌簌落下,在黯淡的光线里飞舞。

翻开,纸张特有的陈旧气味混合着油墨味扑面而来。一页页翻过,那些年轻张扬的笑脸扑面而来,带着岁月的毛边。然后,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目光瞬间被钉住了。一张泛黄的运动会照片:阳光炽烈,塑胶跑道蒸腾着热浪。照片中央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背心,头发被汗水浸透,狼狈地瘫坐在终点线后的草地上,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一副随时要晕厥过去的模样。

而照片的焦点,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边那个单膝跪地的女孩身上。林薇。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校服,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她微微倾着身,一手拿着拧开的矿泉水瓶,一手拿着湿透的白毛巾,正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试图擦拭他汗湿的额角和脖颈。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鼻尖沁着细小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沾湿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颊边。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像夏天清晨的露水,没有一丝杂质,只有纯粹的担忧和不容拒绝的温柔。背景是模糊的、喧嚣的加油人群,唯有她和他,在那一帧被定格的时光里,凝固成一个与周围嘈杂格格不入的宁静世界。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上林薇的侧脸,那清晰的触感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相纸,直接烫在心上。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潮湿空气瞬间将他淹没。

高二那年的深秋,流感病毒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年级。他成了第一批倒下的“重灾户”。高烧来得迅猛而顽固,额头滚烫得能烙饼,浑身骨头缝里都像塞满了冰碴,酸疼得连翻个身都成了酷刑。请假在家,父母都还在上班,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被高烧和剧烈的咳嗽折磨得昏昏沉沉。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冷雨,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种令人绝望的阴冷潮湿里。

就在意识快要沉入混沌的泥沼时,卧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穿透力。

“谁?”他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声音,喉咙干得冒烟。

“我!林薇!”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急促喘息,还有被秋雨淋透的寒意,“开门!张鹤雯!快开门!”

他几乎是滚下床,踉跄着挪到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拧开那沉重的老式门锁。门开了一条缝,冷风裹着湿气猛地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林薇。她浑身湿透了,额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发梢、脸颊、校服外套不停地往下淌,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单薄的校服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单薄的身形,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微微颤抖着。唯独那双眼睛,被雨水洗刷得异常明亮,像寒夜里最执着的星子,灼灼地盯着他。

“你……你怎么来了?”他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废话!你烧傻啦?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林薇的声音带着喘,语速飞快,像一串滚落的珠子,不容他插嘴。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湿漉漉的背包里掏出一个同样被雨水打湿的塑料袋,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给!退烧药,止咳糖浆,还有……喏,你上次说想吃的黄桃罐头!快点吃!”

塑料袋沉甸甸、湿漉漉的,冰冷的触感顺着手心直抵心尖。他低头看着,几种药盒和那个玻璃罐头瓶挤在一起,瓶身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滑落。他知道学校后墙那堵两米多高的砖墙,顶端插着尖锐的碎玻璃。他更知道,离学校最近的药店,隔着三条车水马龙的大街。深秋的冷雨,两米多高的危墙,湿滑的街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念头像冰冷的针,刺得他心脏骤然缩紧。

“你……翻墙出来的?”他猛地抬头,声音都变了调。

林薇避开他震惊的目光,嘴唇抿得更紧,只是急促地催促:“你管我怎么出来的!快吃药!水呢?有热水没?赶紧的!”她像个小陀螺,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屋里推,自己则熟门熟路地冲向厨房找水壶。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下午她根本没去上课。她向老师谎称肚子疼去了医务室,却偷偷溜出学校,翻过那堵令人生畏的高墙,在冰冷的秋雨里跑过三条街给他买药。翻墙时,手臂被墙头的碎玻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混着雨水染红了袖口,她却硬是咬着牙一声没吭,直到把药塞到他手里,才因为失血和寒冷,脸色白得像纸。

那袋湿漉漉的药,成了他混沌高烧里唯一清晰滚烫的坐标。

然而,记忆的甜蜜糖衣下,包裹着更尖锐的刺。画面骤然切换到毕业典礼后的黄昏。

夕阳把教学楼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有离别的感伤与对未来的憧憬。喧闹的人声渐渐散去,空旷的走廊显得格外寂静。他攥着那封在口袋里捂得发烫、被汗水微微浸湿了边缘的情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断肋骨。那是他酝酿了整个高三的情愫,在无数个偷看她的侧脸、为她解题、和她拌嘴的瞬间里反复锤炼过的词句。

终于,在教学楼后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他截住了独自一人、抱着书本准备回家的林薇。晚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金色的光斑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林薇……”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把信纸浸透,“这个……给你!”他几乎是闭着眼,把信猛地塞到她怀里,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转身就跑,速度快得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根本不敢看她的表情,更不敢等待任何回应。

那封承载了他全部少年心事的信,最终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没有解释。毕业后的漫长暑假,他守着那个年代老旧的翻盖手机,屏幕按亮又按灭,无数次点开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拨出去。每一次期待铃声响起,每一次又陷入更深的失望。最终,那个号码沉寂下去,像沉入深海的石子,连同那个在夕阳槐树下、抱着书本的沉静身影,一起被时光的流沙深深掩埋。

“砰”一声闷响,纪念册从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张鹤雯猛地惊醒,从十年光阴的深海里挣扎着浮出水面,心脏还在刚才的回忆里剧烈地抽搐着。冰冷的现实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明天,又一场父母精心安排、不容拒绝的相亲宴在等着他。那精心挑选的“门当户对”,那程式化的寒暄,那相互掂量商品价值般的审视……一切都让他胃部一阵翻滚,泛起生理性的厌恶。

他弯腰,近乎粗暴地捡起地上的纪念册,像丢弃一件令人难堪的旧物,用力塞回柜子深处。“砰”地一声关上柜门,灰尘再次被惊起,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弥漫。他走回电脑前,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他烦躁地抓起桌上半冷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片被强行撕开、又迅速被掩埋的、名为林薇的荒芜之地。明天,不过是另一场必须出席的、名为“人生进度”的荒诞仪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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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鹤雯被母亲近乎押送般地推进那家名为“荷塘月色”的私房菜馆包间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精心营造的、带着陈旧感的“体面”。空气里浮动着昂贵檀香和食物油腻混合的奇异气味,厚重的暗红色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过于明亮却冰冷的光,照得包间中央那张铺着洁白桌布、摆满锃亮餐具的圆桌像个舞台。父亲早已正襟危坐,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紧紧的,脸上是努力维持的严肃,眼神却泄露着不安,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毫无节奏的鼓点。母亲则像一只高度戒备的鸟,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坤包,指节泛白,目光紧张地在门口、儿子、丈夫之间快速逡巡,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母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尾音却微微发颤,她一边说,一边近乎强迫症般地再次整理了一下张鹤雯那件被她反复挑剔过、此刻依旧觉得不够“挺括”的衬衫领口。张鹤雯像个提线木偶,任由母亲摆布,眼神空洞地扫过包间角落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上,一档当下最火爆的电视相亲节目正上演着高潮戏码:妆容精致的女嘉宾对着某个西装革履的男嘉宾,抛出一个犀利无比的问题——“请问,你有几套房?年收入多少?能接受婚后和父母同住吗?”男嘉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背景音里,现场观众起哄的喧哗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尖锐刺耳,与包间里凝固的、等待审判般的死寂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鹤雯,待会儿见了人家姑娘,别愣着,主动点,找话题聊!问问人家工作啊,兴趣爱好啊……”父亲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低声音嘱咐,试图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张鹤雯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黏在电视屏幕上那场赤裸裸的、如同菜市场讨价还价般的“爱情”表演上,胃里那股熟悉的翻滚感又涌了上来。他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流程:双方父母堆砌着客套的赞美,交换着如同简历般的家庭信息,他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在尴尬的沉默中努力寻找话题,眼神飘忽,食不知味……一场彻头彻尾的、关于“条件”的公开评估。

就在这时,包间那扇厚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实木门被礼貌地敲响了。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却像重锤敲在张鹤雯紧绷的神经上。

“来了来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激动,她几乎是弹跳起来,快步走向门口,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到夸张的笑容。父亲也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肌肉抽动,试图挤出一个最得体的“准公公”式微笑。

门,被穿着制服的服务生从外面缓缓推开。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扭曲。光线从敞开的门洞涌入,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身影。来人穿着一件剪裁极简的米白色羊绒衫,下身是质地柔软的浅咖色长裤,肩上随意地搭着一条烟灰色羊绒披肩。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装扮低调、舒适,带着一种不事张扬的温润质感,与包间里刻意堆砌的“体面”格格不入。

张鹤雯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瞬间聚焦在门口那张脸上。当那张无数次在深夜梦境边缘徘徊、又在清醒时被刻意尘封的容颜,猝不及防地、无比清晰地撞入眼帘时,张鹤雯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铮”地一声,断了。

是她!

林薇!

那个在运动会炽热阳光下为他擦拭汗水的身影,那个在深秋冷雨中翻墙为他送来湿透药袋的身影,那个在毕业黄昏老槐树下沉默着接过他情书的身影……十年光阴的尘埃被这惊鸿一瞥猛烈地掀开,所有的影像、声音、气息,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瞬间填满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将眼前精心布置的相亲宴、父母紧张的表情、电视里喧嚣的相亲节目……所有的一切都冲刷得无影无踪。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巨大的嗡鸣取代了电视节目的喧嚣、父母紧张的呼吸声、服务生推门的轻微摩擦声……只剩下他自己血液在耳道里疯狂奔涌的轰鸣。一股滚烫的岩浆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指尖冰凉,掌心却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几乎是本能地想后退一步,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

“砰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碎了包间里凝固的空气!

是他下意识后退时,僵硬的胳膊肘狠狠撞到了身后摆满杯盏的餐边柜。一只剔透的白瓷茶杯应声跌落,在光滑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的碎片和残存的茶水像炸开的烟花,狼藉一地。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门口的林薇也微微一震,脚步顿住。她循声看来,目光越过门口笑容僵硬、正准备热情介绍双方父母的张母,越过地上那一滩狼藉的碎片和水渍,直直地、毫无阻碍地撞上了张鹤雯那双因极度震惊而失焦的、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成沉重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林薇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瞬间掠过无数复杂难辨的情绪——惊愕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第一圈涟漪;随即是某种被时光深埋的、猝然被挖掘出来的东西,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紧接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般的了然;最后,所有的情绪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跨越了漫长等待的平静。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张鹤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感知的、惊心动魄的滔天巨浪。十年光阴的隔阂,在这一眼对视中,被轻易洞穿、消弭于无形。

“呃……这……”张母被那声脆响和随后诡异的死寂弄得手足无措,脸上精心准备的笑容彻底碎裂,她看看地上摔碎的杯子,又看看门口沉默的林薇和僵硬的林父林母,最后求救般地望向自己的丈夫,语无伦次,“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孩子,毛手毛脚的……服务员!快!快收拾一下!林先生,林太太,薇薇,快请进!快请进!”她慌忙招呼着,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尖利。

林薇的父母——一对气质儒雅、穿着同样低调考究的中年夫妇,脸上也带着显而易见的错愕。林父眉头微蹙,眼神在张鹤雯和地上的狼藉之间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不悦。林母则轻轻挽住丈夫的手臂,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自己女儿异常沉静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无声的询问。

服务员手忙脚乱地拿着工具进来清扫碎片。包间里只剩下吸尘器低沉的嗡鸣和电视相亲节目里那个女嘉宾愈发咄咄逼人的追问:“……所以,你到底能不能接受AA制?婚后财政必须透明!”背景观众的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林薇似乎完全屏蔽了周遭的一切混乱。她微微侧身,让开清理的通道,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张鹤雯。她看着他父母尴尬地张罗,看着服务员蹲在地上忙碌,看着电视屏幕上那场闹剧,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置身事外。只有那双放在身侧、被披肩流苏半遮住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混乱终于被清理干净。双方父母在圆桌旁重新落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更加浓重的尴尬。张父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主导权,脸上努力挤出和煦的笑容:“林先生,林太太,久仰久仰!我们家鹤雯啊,在国志科技做研发,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这不,终身大事就……”他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用眼神狠狠剜了旁边依旧魂游天外的儿子一眼。

林父也露出客套的笑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张先生太客气了。薇薇也是,刚从国外回来不久,在高校做科研工作,性子也是太静了些……”他的目光带着探究,再次扫过张鹤雯。

张母立刻接上,热情洋溢地对着林薇:“哎呀,薇薇一看就是又漂亮又有学问!在国外那么多年,真是了不起!不像我们家这个闷葫芦……”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用声音填满这令人窒息的空隙。

林薇的母亲则温婉地微笑着回应,目光却不时飘向自己的女儿,带着深深的忧虑。

林薇安静地坐在父母身边,微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她似乎很认真地听着双方父母那些毫无营养的、关于子女“工作稳定”、“性格踏实”的相互吹捧和试探,偶尔在母亲提到她时,才抬起眼,露出一个极淡、极标准的、带着疏离感的微笑。她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一个式样极为古朴、边缘有些磨损的细银镯子,指腹一遍遍抚过上面模糊不清的缠枝花纹。

张鹤雯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父母的声音,林薇父母的声音,电视里主持人的串场词、男女嘉宾的对话、观众的哄笑……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头痛欲裂的噪音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林薇,目光死死盯着面前那只盛着碧绿茶汤的白瓷杯,仿佛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茶杯里微漾的水纹,倒映着水晶吊灯扭曲的光影,也模糊地映出旁边那个沉静侧脸的轮廓。十年了。那个在夕阳下沉默着接过情书的侧影,与此刻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深渊的侧影,在晃动的水纹中诡异地重叠、分离,撕扯着他的神经。

她为什么不惊讶?她认出他了,绝对认出来了!可她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一丝波澜?那十年杳无音信的沉默算什么?那封石沉大海的情书算什么?那个在冷雨中为他翻墙买药的林薇,和眼前这个在相亲宴上静坐如水的林薇,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无数的疑问、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不解、还有那猝不及防重逢带来的巨大冲击,像无数条疯狂的藤蔓,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滋长、缠绕、勒紧。理智的堤坝在滔天的情绪洪流面前,早已溃不成军,摇摇欲坠。

“……鹤雯?鹤雯!”母亲带着明显焦躁和警告意味的声音,猛地穿透了那片嘈杂的噪音,刺入他的耳膜,“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呢!人家薇薇跟你说话呢!”母亲在桌下用力踢了他一脚,力道之大让他小腿一阵钝痛。

他猛地回过神,像溺水的人被强行拽出水面。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下意识地投向声音的来源——林薇。她不知何时已经微微侧过身,正面向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无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坦荡的、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专注。仿佛穿越了所有虚伪的寒暄和尘封的过往,只锁定在他身上。

就是这一眼。那双眼睛里蕴藏的某种东西——也许是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下压抑的暗涌,也许是那坦荡专注背后不容置疑的决断——像一道强光,瞬间击穿了他脑海中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犹豫和理智的残渣。十年积压的所有情绪——思念、不解、委屈、愤怒,还有那从未真正熄灭过的、被岁月深埋的炽热——在胸腔里轰然爆炸!

“谈吗?”

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子弹,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直白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从张鹤雯干涩发紧的喉咙里冲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像在死寂的冰面上投下了一颗炸弹!

整个包间瞬间陷入了比刚才茶杯摔碎时更加彻底的、真空般的死寂。

电视相亲节目里,那个锱铢必较的女嘉宾正尖锐地质问男嘉宾的“生育计划”,背景观众发出一阵夸张的嘘声和哄笑。然而此刻,这所有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在外,包间里只剩下张鹤雯那句石破天惊的“谈吗?”在凝固的空气中嗡嗡回响。

张父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像一条离水的鱼。他手中端着的茶杯停在半空,滚烫的茶水微微晃荡,溅出几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却浑然不觉。

张母则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放在桌布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茫然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完了!这傻小子彻底疯了!把一切都搞砸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紧了她的心脏。

林父林母的表情更是精彩绝伦。林父那副儒雅的金丝眼镜后面,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射向张鹤雯,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林母则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在张鹤雯和自己女儿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让人无法呼吸。所有的目光,惊愕的、愤怒的、茫然的、绝望的,都死死聚焦在风暴的中心——那个刚刚抛出惊世骇俗问题的男人张鹤雯,以及他目光所及的、唯一的目标林薇。

张鹤雯问出那句话的瞬间,自己也被那巨大的声浪震得头脑一片空白。岩浆喷发的灼热感迅速退去,留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一片狼藉的后怕。完了!他在心里哀嚎。他干了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对着十年未见、还是在这种场合重逢的林薇,问出如此荒谬、如此赤裸、如此……愚蠢的两个字?他几乎能想象到下一秒林薇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鄙夷和嘲弄,然后愤然离席,留下他和父母承受对方父母滔天的怒火和羞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甚至不敢再看林薇的眼睛,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死寂中,一个清晰、平静、没有丝毫犹豫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干脆利落地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谈!”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金石坠地,清脆决绝。

是林薇。

她依旧端坐着,身姿甚至没有一丝晃动。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愠怒,没有惊愕,更没有鄙夷。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种近乎悲壮的、豁出去一切的坚定。她的目光坦然地迎着张鹤雯瞬间由恐慌转为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没有一丝闪躲,仿佛在说:我听见了,这就是我的答案。

这一个“谈”字,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浇下了一瓢冰水!

“轰!”张鹤雯只觉得一股更加狂暴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眩晕。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她答应了?她竟然答应了?不是嘲讽,不是愤怒,而是如此干脆、如此平静的一个“谈”字?十年!整整十年杳无音信!那封石沉大海的情书!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过往!她怎么能……她怎么敢……用如此平静的一个字,就接住了他这石破天惊的疯狂?!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掀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理智彻底被淹没,被一种更原始、更汹涌、更不顾一切的情绪所取代。十年压抑的疑问,十年未解的执念,十年后猝然重逢的冲击,还有眼前这个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谈”字,彻底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最后那点残存的、名为“疯狂”的火种。

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的、被这惊天动地的“谈”字所激发的、更加孤注一掷的冲动,张鹤雯甚至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那两个字,带着比刚才更加灼热的气息,更加急促的节奏,再次冲口而出,像一道追魂夺命的闪电,劈向林薇:

“订婚?”

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话音落下的瞬间,张鹤雯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订婚?他居然直接跳过了所有步骤,问出了“订婚”?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几乎将他冻僵。他简直不敢去看林薇的反应,更不敢去看双方父母此刻的表情。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他一定是被鬼上身了!这已经不是疯狂,是彻头彻尾的神经病!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林薇那声冰冷的嘲讽或者愤怒的斥责,等待着这场荒诞剧以最惨烈的方式落幕。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他闭着眼,感官却异常敏锐地捕捉着包间里的死寂。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秒,又或者漫长如一个世纪。

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依旧是平静的,甚至比刚才更加平稳,更加清晰。仿佛她回答的不是一个关乎终身的决定,而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日常问询。

“订。”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迟疑。清晰,干脆,落地有声。

张鹤雯猛地睁开眼。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电视屏幕上,那个锱铢必较的女嘉宾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着男嘉宾的“婚前财产公证”,夸张的笑声和尖锐的背景音乐依旧在喧嚣。然而,在张鹤雯的感官里,这一切都彻底消失了,被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隔音玻璃隔绝在外。

他眼中,只有林薇。

她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傲然独立的青竹。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在那双沉静如深潭、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他惊魂未定倒影的眼眸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或狂喜,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仿佛十年漫长的等待、离散、沉默,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未解之谜,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只是为了等来这一刻,等来他这两句石破天惊的质问,等来她这两句斩钉截铁的回答。她的目光穿透了十年的光阴,穿透了这荒诞的相亲宴,穿透了所有惊愕的、愤怒的、茫然的目光,无比坚定地、牢牢地锁定在他的脸上。

张鹤雯脑中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满了无数炸裂的星尘。他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只能怔怔地回望着她。十年了。那个在运动会上为他擦汗的女孩,那个在冷雨中翻墙送药的女孩,那个在毕业黄昏沉默接过情书的女孩……所有的影像,都在眼前这张平静而坚定的面容上,轰然重叠!

包厢里,时间彻底凝固了。

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散发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将包间里每一张脸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照得纤毫毕现,却又像在展示一场精心布置的荒诞剧。

张父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那只盛着碧绿茶汤的白瓷杯倾斜着,温热的茶水早已无声无息地流淌殆尽,沿着他僵直的手指、手腕,洇湿了昂贵西装的袖口,在雪白的桌布上蔓延开一片深色、不规则的水痕。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眶里凸出来,脸上的肌肉以一种极其怪异的频率抽搐着,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在徒劳地吞咽空气。那表情,混杂着极致的震惊、茫然、羞耻和一种仿佛被雷劈中般的巨大冲击,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他养育了二十八年的儿子。

张母则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软软地瘫在宽大的红木椅子里,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那只保养得宜、紧紧攥着坤包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尖还在神经质地颤抖。她空洞的眼神先是死死盯在林薇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上,仿佛要从那张脸上找出恶作剧或者精神失常的证据;然后又猛地转向自己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种天崩地裂般的绝望。完了,全完了!儿子疯了,这姑娘……好像也疯了!这相亲……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精心策划、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门当户对”,就在这六个字里,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走向了彻底的失控和毁灭!

林父的反应更为剧烈。他那张儒雅的脸庞此刻涨成了深重的紫红色,额头上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对面那个胆大包天、口出狂言的混账小子烧成灰烬!他放在桌布上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血管贲张。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的颤抖。他似乎想拍案而起,想厉声呵斥这荒谬绝伦的闹剧,想立刻拉着女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当他充满怒火和质问的目光转向自己女儿时,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

林薇依旧端坐着,背脊挺直如松,仿佛周遭的一切惊涛骇浪都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一眼,目光依旧牢牢地、平静地锁定在对面张鹤雯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没有丝毫的动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献祭般的平静和决绝。林父那满腔的怒火和即将喷薄而出的斥责,被女儿这无声却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低沉而痛苦的、意义不明的闷哼,拳头无力地松开,颓然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林母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她没有丈夫的暴怒,也没有张母那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她只是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要堵住那即将溢出的惊呼。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的目光在自己女儿平静得可怕的侧脸和对面那个同样像丢了魂似的张鹤雯之间,急速地、反复地逡巡。震惊过后,一种更深沉的了然和难以置信的猜测在她眼底翻涌。她似乎捕捉到了女儿眼神深处那被十年光阴深埋的、此刻却因这惊世骇俗的问答而骤然浮现的某种东西——那绝非一时冲动!她看着林薇放在膝上、无意识却紧紧攥着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只手腕上,那个式样极为古朴、边缘磨损的细银镯子,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弱而执拗的光。林母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一个尘封已久的画面瞬间击中了她——很多年前,女儿似乎……似乎一直戴着这个不起眼的旧镯子?从未离身?难道……难道眼前这场惊世骇俗的“六字成婚”,并非平地惊雷,而是……埋藏了整整十年的引线,终于被点燃了?这个念头让林母倒抽一口冷气,捂嘴的手收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皮肉里。

包厢里,只剩下那台巨大的液晶电视还在不知疲倦地喧嚣着。相亲节目进入了更加露骨的环节。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男嘉宾正对着镜头,用一种夸张而油腻的语气推销着自己:“……所以呢,我的择偶标准很简单!第一,必须孝顺我父母,无条件服从!第二,婚后立刻辞职备孕,至少生两个儿子!第三,婚前财产必须公证,我的钱就是我的钱……”背景音里,观众配合地发出巨大的嘘声、尖锐的口哨和刺耳的哄笑。主持人夸张的调侃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哇哦!这位男嘉宾真是‘自信放光芒’啊!不知道哪位女嘉宾能接住他这‘霸气侧漏’的要求呢?”

这充满了算计、物化、讨价还价的喧嚣声浪,如同最尖锐的讽刺背景音,狠狠地撞击着包间里这凝固的、荒诞的、却又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纯粹的死寂。

张鹤雯依旧怔怔地看着林薇。

林薇也依旧平静地回望着他。

隔着一张铺着雪白桌布、摆满精致菜肴却无人动筷的圆桌,隔着双方父母那凝固成雕塑般的惊愕、愤怒、茫然和猜测,隔着十年漫长的离散与沉默,隔着电视里那场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爱情买卖……

只有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紧紧交缠。

没有言语。

没有解释。

只有那六个字,如同六颗滚烫的星辰,在这死寂的包厢里无声地燃烧、炸裂,照亮了彼此眼中那片被时光深埋、却从未真正熄灭过的荒原。

时间仿佛停滞。未来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的漩涡,在沉默中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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