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跪在地上,额头抵着水泥地缝。他手指还在抖,但已经不往鞋上用了力。血从脚趾缝里渗出来,顺着鞋帮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他没去擦,右手撑着地面,左手摸到算盘,珠子全掉了,只剩空架子。
林守拙靠墙坐着,右手耷拉着,左手手心全是汗。他把朱砂笔夹在两指间,笔尖朝下,随时准备再写一个字。可他知道没用。纸人烧完了,手也废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那团黑影还立在充电桩残骸边上,象牙杖杵地,洗眼液和棺材木的味儿越来越浓。它没说话,也不动,就站在那儿等。
等陈三槐断气。
等系统接管。
等容器彻底填满。
陈三槐抬起脸,右眼一直在流,眼泪掉在鞋面上发出轻微声响。他不再挣扎,只是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水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收”字。不大,也不工整,像小孩涂鸦。
画完他喘了口气。
手机屏幕亮了。
不是弹窗,不是广告,也不是扫码提示。是一条通知,来自“亲情账户”。
【您有一笔黄钻充值请求待确认】
下面写着:付款人——陈氏太奶奶,支付方式——终身寿元余额,备注:“给孙儿换条好路走。”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喉咙动了一下。
算盘突然震动,所有掉落的珠子从地上浮起,在空中排成两个字:**同意**
他闭上眼。
轻声说:“妈……奶奶……谢了。”
手指往前一按,像是点了确认。
轰——
整只布鞋炸出金光,北斗七星补丁一块接一块裂开,化作七道流光射向四周。第一道打中最近的复制桩,外壳瞬间软化,像蜡一样融化,滴落地面时变成一张张冥钞,随风飘散,每张都印着“已结清”三个红字。
第二道光扫过情绪压缩机。机器发出一声闷响,顶部盖板弹开,里面没有零件,只有一团缠在一起的黑雾。黑雾被光裹住,慢慢凝成透明晶体,落地后扎进水泥缝,长出一丛发光的草。不高,叶子细长,微微晃动,像是在呼吸。
第三道光落在游客曾站的位置。那些连接头顶的红线早已断裂,线头蜷缩在地上,此刻被光一照,开始扭动,像虫子一样钻进地里。几秒后,土里冒出一个个小茧,破开时飞出的是纸风车,巴掌大,叶片转动,发出沙沙声,像是谁小时候放在窗台上的那种。
林守拙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笑了一声。
“你师父给你垫的鞋垫……原来是用来扛命的。”
话音刚落,地下传来震动。
不是爬行,是撕裂。
水泥地中央裂开一道缝,黑烟从里面往上冒,迅速聚成人形,还是那副西装领带的模样,手里拄着象牙杖。它抬手想挡光,可光直接穿过了它的身体,杖子咔嚓断成两截。
“计划终止。”声音从水底传来,“容器……不可控……”
金光没停。
第七道流光落下,正中陈三槐的左脚。
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背撞墙,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但他没晕,反而睁大了眼。左眼原本看到的进度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陈家祖宗,一条条阴债记录在光中浮现,又一条条被划掉。
他听见有人在哭。
不是现在的人。
是几十年前的声音。
是太奶奶年轻时,在坟前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三槐啊,奶奶没钱多给你烧,就把这条命押上……你要活得比谁都久。”
声音很轻,却压过了所有杂音。
林守拙坐直了些,抬头看。
地缝还在扩大,从里面长出一棵嫩芽。不高,也就半尺,枝干泛青,表面刻着无数细小符文,全是契约痕迹。芽一节节往上拔,转眼长到一人高,树冠展开,枝叶间结出果实。
一颗,两颗,三颗……
每一颗果子里都浮着一张脸。
有六十岁的,五十岁的,三十岁的,二十岁的。
最上面那颗,是十八岁的太奶奶,梳着两条辫子,穿着红嫁衣,嘴角带着笑。
陈三槐慢慢爬过去。
他脚还在鞋里,但已经不疼了。鞋底焦黑,只剩半只,槐木符碎片贴着脚心,还在发烫。他伸手碰了碰最低处的一颗果子。
果子轻轻颤了一下。
光影落下。
年轻的太奶奶站在坟前,手里拿着一叠纸钱,边烧边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可奶奶就得这么说。你不是欠债的,你是根。树倒了能再栽,根断了,就什么都没了。”
光影散了。
果子化作一本薄册,落在他手里。
封面写着《阴阳香火继承书》。
首页一行字:持有人:陈三槐,权限等级:黄钻·永久·不可剥夺。
他低头看脚。
鞋烂了,袜子没了,脚趾沾着灰和血。可他觉得踏实。
林守拙挪了挪身子,靠得更稳了些。
“所以你现在不当充电桩了?”
“不当了。”
“那当什么?”
“当根。”
林守拙点点头,没再问。
外面天快亮了。
游乐场静得出奇,没有广播,没有音乐,连风都停了。只有纸风车还在转,沙沙响,像是某种提醒。
陈三槐坐在地上,背靠着功德树的树干。他把继承书塞进怀里,右手搭在膝盖上,左手无意识地摸了摸算盘空壳。
算盘不会再响了。
珠子都飞出去了。
但它还在他身边。
林守拙看着他,忽然说:“你师父要是知道这结果,估计会笑。”
“他早知道了。”陈三槐说,“所以他才把符塞我鞋里。”
“那你以后呢?”
“睡觉。”
“就这?”
“先睡一觉。醒过来再说别的。”
林守拙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朱砂笔扔了。笔尖朝下,插进水泥缝,立住了。
陈三槐闭上眼。
右眼终于不流泪了。
左眼也没再看到负债清单。
他听见远处有鸡叫。
第一声。
然后是第二声。
他没睁开眼。
脚底那块槐木符,慢慢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