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宣布的瞬间,明伦堂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数百名学子连同几位评阅教习,目光在两份卷子之间来回扫视。
谢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几乎是抢步上前,从教习手中接过两份卷子。
自己的文章引经据典,论证严密,从立意到文采都堪称上乘,无论如何都不该输给那篇寥寥数百字的短文。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昭文章的末尾时,瞳孔骤然收缩。
“……故《鹖冠子》有云:圣人食足以充虚,衣足以盖形,适情辞余,不贪得难之物。此为安民之礼。
又如《淮南万毕术》所记:济济多士,临河而叹,不如归而结网。此为务实之礼。
更合《物理论》所言:循理而动,虽危而安。此为成事之礼。
三者合一,方为礼之根本。”
《鹖冠子》、《淮南万毕术》、《物理论》——
这三个冷僻的典故名,像三记重锤,一记比一记沉重地砸在他心口。
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文采的比拼,更不是学问的高下,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碾压。
就像大人与孩童过招,胜负在落子之前就已注定。
他以为自己在与林昭较量文采学问,却没想到对方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主考官孟秋白,两人根本不在同一个赛道上。
他以为的巅峰对决,在对方眼里,或许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闲笔。
谢安死死盯着那三个典故的名字,手中的纸张在微微颤抖。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这半月来与林昭相处的点滴。
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谈,那些关于府学轶事、师长喜好的随口询问……
原来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是精心布下的局。
从他踏入那座小院的第一刻起,自己就已经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对方在下一盘他根本看不懂的棋。
他以为的落子,不过是对方棋盘上可有可无的尘埃。
谢安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群,望向那个自始至终都平静得不像话的少年。
恰在此时,林昭也回过头来,目光与他对上。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啪。”
谢安手中的两份卷子飘然落地。
他站在原地许久,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众人拱了拱手,转身走出了明伦堂。
背影笔直,步伐稳健,只是那双手始终紧握着,指节发白。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赖以立身的京城贵胄身份,他在三皇子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在这一刻,被林昭那鬼神莫测的手段碾得粉碎。
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林昭是如何洞悉主考官孟秋白的学术偏好?
这种非人的洞察力,让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更让他对那个看似无害的少年,产生了一种源于未知的深切恐惧。
这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这不是努力与否的问题。
这是……天赋与凡人的差距,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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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荆州城最好的驿站里,灯火通明。
谢安在房中枯坐了一夜。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心中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他将这半月来与林昭的每一次交谈都在脑中重演。
那次闲聊时,林昭随口问起孟秋白教习的治学经历;那次对弈时,林昭不经意提到某本冷门古籍。
还有那次品茶,林昭漫不经心地谈起府学诸位教习的风格差异……
每一个当时看似寻常的细节,此刻回想起来都透着诡异。
对方早就在一点点套取情报,而自己竟浑然不觉。
越想,背脊越是发凉。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透明的棋子,自以为是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注视和算计之下。
自己那点所谓的“霸道”之论,那点自作聪明的试探,在对方面前,稚嫩得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
林昭那句“以君王行之,还是以臣子行之”的质问,根本不是为了辩论,而是直接宣判了他的死刑。
他甚至可以肯定,如果自己当时有任何异动,恐怕连走出那座小院的机会都没有。
天色微明时,驿站的下人推门而入,准备伺候洗漱。
“公……公子……”下人声音颤抖。
那位风度翩翩、被誉为“麒麟子”的谢公子,此刻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
在他那乌黑的发髻边,一缕头发,竟已然斑白如雪。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苍白,眼中再无半点神采。
谢安缓缓站起身,走到桌案前。
手指微微颤抖着,研墨,铺纸。
笔尖落下,写给京城三皇子府的密信上,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没有为自己的失败寻找任何借口。
因为他知道,在那种力量面前,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林昭洞悉人心,算无遗策,非人力可制。臣不敌,望殿下另择良才。”
写完,他将笔扔下,仿佛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收拾东西,”他声音沙哑,“我们回京。”
“公子,您的病……”
“病?”谢安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病在这里,荆州治不好了。”
当日,这位曾轰动一时的京城麒麟子,便以养病为由,匆匆离开了荆州。
来时车马喧嚣,意气风发。
去时形单影只,鬓染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