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仓风雨裂天幕，哨楼惊破陈忠目。
火油泼柴身作炬，血溅残灯照未路。
虎啸关前尸积堵，赵郎断骨仍燃库。
惊雷裂地同归尽，忠魂犹绕旧时戍。
景耀八年，季秋之末。
连月阴霾终化作倾天暴雨，狠狠砸向米仓山嶙峋的脊骨。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几乎压垮了陡峭的峰峦。雨水在山石上撞得粉碎，汇成无数浑浊湍急的溪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咆哮着冲入深涧。整片天地，唯余这滂沱雨声与沉闷雷音的交响，震耳欲聋。
米仓山深处，扼守通往霹雳神弹秘坊咽喉的“鹰喙崖”哨卡，木栅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哨楼檐角挂下的水帘，模糊了伍长陈忠鹰隼般锐利的视线。他身披陈旧但浆洗得笔挺的皮甲，手紧紧按在腰间的环首刀柄上，冰凉的金属触感是这湿冷雨夜里唯一的坚实。山风卷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气，穿透简陋的哨楼板壁，吹得壁上那盏昏暗的兽脂油灯火焰狂乱摇曳，将他和两名年轻哨兵紧绷的身影投在墙上，如同不安的鬼魅。
“娘的，这鬼天！”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哨兵李三娃缩了缩脖子，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伍长，这雨下得邪乎，连个兔子都钻不出来吧？”
陈忠没有回头，目光如钉子般楔入哨楼外那片被暴雨彻底吞噬、混沌翻涌的黑暗深渊。他的耳朵在嘈杂的雨幕中极力捕捉着任何一丝不谐之音。多年戍边生涯磨砺出的直觉，今夜格外沉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太静了，除了雨声雷声，连往日山中此起彼伏的兽吼枭啼都诡异地消失了。
“噤声！”陈忠猛地低喝，声音压过风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体前倾，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哨楼的木窗，侧耳凝神。就在那一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长空，瞬间照亮了崖下陡峭的坡地！电光石火间，陈忠瞳孔骤然收缩——湿滑泥泞的陡坡上，数十条黑影正如壁虎般紧贴着嶙峋的岩壁，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敏捷和无声，向上猱升！冰冷的铁器在闪电映照下，偶尔反射出毒蛇吐信般的幽光！
“敌袭——！”陈忠的嘶吼如同受伤的猛兽，瞬间撕裂了雨幕的死寂！他根本来不及去抓挂在墙角的号角，反手一把抄起哨楼角落盛满火油的陶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哨楼中央那堆早已淋湿的引火干柴！陶罐碎裂，刺鼻的火油泼溅开来。
“火！快！”他朝吓懵的李三娃和另一个哨兵王墩子咆哮。
就在此刻！
“咻！咻咻！”数支劲弩破空之声尖啸而至！冰冷的杀意穿透雨帘！一支弩箭“噗”地扎进王墩子刚刚抬起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带得向后飞起，撞在木墙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粗粝的木板。另一支弩箭擦着李三娃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柱子，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啊！”李三娃魂飞魄散，本能地拔出腰刀。
“点火！”陈忠看也不看倒下的袍泽，厉吼如雷，同时拔出腰刀，雪亮的刀光在昏暗的哨楼内一闪！他并非冲向门口，而是决绝地扑向那堆泼了火油的湿柴！他知道，烽燧点不燃了！唯有哨楼本身燃烧，才能在这泼天雨幕中，为山腹深处的工坊送去这生死一线的警讯！
“轰！” 几乎在陈忠扑到柴堆旁的同时，哨楼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飞溅！两条湿漉漉、散发着浓烈杀气的黑影如鬼魅般扑入，手中淬毒的短刃带着水光，直刺陈忠毫无防备的后背！
陈忠对身后的致命威胁恍若未觉，眼中只有那堆湿柴！他猛地从怀中掏出火石火镰，不顾一切地疯狂敲击！火星在潮湿的空气中艰难迸溅！
“噗嗤！” 冰冷的短刃狠狠扎进陈忠的后腰！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弓！但他敲击火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另一柄短刃几乎同时刺向他肋下！
“伍长！”李三娃目眦欲裂，狂吼一声，手中腰刀不管不顾地朝一个黑影劈去！刀锋砍在对方湿滑的皮甲上，划开一道口子，却未能致命。那黑影反手一撩，短刃闪电般抹过李三娃的脖颈！温热的血雾喷溅在陈忠脸上！
陈忠的脸因剧痛和极致的专注而扭曲，对溅到脸上的温热鲜血毫无所觉。就在肋下传来第二阵刺骨冰寒的瞬间，“嚓！” 一点微弱的火星终于引燃了浸透火油的破布！一点橘红色的火苗，极其艰难却又无比顽强地，在湿柴堆上跳跃起来！虽然微弱，却足以穿透雨幕！
成了！
陈忠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狂喜和解脱。他不再管身后的敌人，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猛地向前扑倒，整个身体重重压在那簇刚燃起的火苗上！皮甲下的旧衣瞬间被点燃！他像一支燃烧的火炬，死死护住那微弱的希望！
“呜——！” 几乎在哨楼火光腾起的刹那，一道凄厉欲绝、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从下方数十丈外的第二道隘口——“虎啸关”的方向，撕破雨幕，疯狂响起！那是隘口箭楼上的守卫，看到了鹰喙崖哨楼那在暴雨中顽强挣扎升起的火光！
冲入哨楼的吴国死士头目看着眼前这以身饲火的人形火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暴戾。他低吼一声：“斩首！”短刃带着寒光，狠狠劈向陈忠的脖颈！
火焰吞噬了陈忠最后的身影，那不屈的号角声，是他用生命传递的最后战歌，在米仓山的风雨夜空中，久久回荡，刺破了吴人精心策划的隐秘，也点燃了蜀汉守卫者决死的血性。
“虎啸关”箭楼上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瞬间刺透了整个工坊外围营地的死寂。暴雨倾盆，敲打着营房顶棚、寨墙栅栏，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响，但在这警报声中，一切杂音都被压了下去。
“敌袭！抄家伙！上寨墙！” 炸雷般的吼声在营地上空翻滚。营门轰然洞开，屯长赵大眼赤裸着肌肉虬结、疤痕纵横的上身，只套着一件湿透的单衣，手提一柄沉重的开山巨斧，第一个冲了出来！冰冷的雨水砸在他虬结的肌肉上，如同滚油。他身后，数十名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兵，来不及披甲，只抓着长矛、环首刀，甚至还有操起劈柴斧头的，赤红着双眼，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涌向风雨飘摇中的寨墙。
虎啸关并非雄城，只是依托陡峭山势用粗大原木垒起的一道屏障。此刻，隘口下狭窄的通道已被密密麻麻的黑影塞满！吴国死士沉默得如同鬼魅，顶着上方泼下的箭雨和滚木礌石，将一架架简陋却异常坚固的木梯死死架在湿滑的寨墙上！他们口衔短刃，攀爬如猿，动作迅捷得令人心寒。寨墙上，守卫士兵的吼叫、中箭坠落的惨嚎、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木梯被推开又复架的沉闷撞击……所有声音混杂在狂暴的雨声中，奏响一曲惨烈的死亡交响。
赵大眼如同疯虎，巨斧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他怒吼着冲向一处木梯顶端刚冒头的吴国死士。斧光闪过，带起一片血雨和残肢。沉重的斧刃劈开皮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一人一斧，竟生生扼守住了三四丈宽的一段寨墙！脚下的原木被血水和雨水浸透，滑腻不堪，不断有同袍在他身边倒下，又被后面的人嘶吼着顶上来。
“顶住！给老子顶住！此地绝不能有失！”赵大眼嘶声力竭，每一次挥斧都拼尽全力，汗水、雨水、血水在他脸上混合流淌。
然而，吴人太多了！攻势如潮！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对工坊外围的防御了如指掌。另一侧寨墙传来一阵绝望的惊呼，一处木栅在死士们集中力量疯狂的撞击和劈砍下，轰然碎裂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数名吴国死士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从豁口处蜂拥而入！防守此处的什长王铁牛，一个敦实如铁墩的汉子，双眼瞬间赤红如血！
“狗日的！堵住！”王铁牛狂吼，竟将手中长矛狠狠掷出，贯穿一名冲在最前的死士！他随即张开双臂，如同暴怒的熊罴，合身扑向那处致命的缺口！他竟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那汹涌而入的敌潮！
“铁牛！”赵大眼余光瞥见，肝胆俱裂！
“砰！” 王铁牛沉重的身躯狠狠撞在缺口处，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喉咙涌上腥甜。三柄锋利的短刃几乎同时刺入他的胸腹！剧痛如烈火焚身！王铁牛口中喷出血沫，却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双臂猛地合拢，死死箍住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吴国死士，用尽最后的力气，双脚死死蹬住身后湿滑的地面，身体向后猛仰！竟硬生生将那两个死士拖拽得踉跄后退，连同后面涌来的敌人，暂时堵在了缺口边缘！他用自己的身体，铸成了一道短暂的血肉闸门！
“杀！”缺口附近的蜀军士兵被这惨烈的一幕激得彻底疯狂，刀矛齐下，疯狂捅刺被王铁牛暂时阻滞的敌人！
赵大眼心如刀绞，双目尽赤。他知道，虎啸关守不住了！再拖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工坊的秘密将瞬间暴露！
“退！退进工坊！点火药库！！”赵大眼发出泣血般的嘶吼，声音盖过战场所有的喧嚣。他不再恋战，巨斧横扫逼开身前的敌人，转身朝着寨墙内侧堆放引火物和少量备用霹雳弹的区域狂冲！几名浑身浴血的亲兵立刻明白了他的决绝意图，紧随其后，用身体为他阻挡追兵！
“拦住他们！他们要焚库！”吴国死士中有人用吴语厉声尖叫，显然也识破了赵大眼的意图。数名死士不顾一切地扑向赵大眼！
箭矢破空！一支冷箭精准地射中赵大眼持斧的右臂！巨斧脱手飞出！紧接着，另一支劲弩射穿了他的左腿膝盖！赵大眼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扑倒，重重摔在泥泞的血水中，距离那堆浸在油布下的引火之物和几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黝黑霹雳弹，仅剩数步之遥！
两名吴国死士狞笑着扑上，手中利刃直取他的头颅！
“嘿…嘿…”赵大眼趴在地上，口中涌着血沫，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他竟猛地伸出仅能活动的左手，五指如钩，狠狠插进身下冰冷湿滑的泥地里！他抠到了！那冰冷、坚硬、熟悉的触感——是埋在地下的引火索！这索道直通火药库！原本是最后的同归于尽手段！
“一起…上路吧！”赵大眼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左手死死攥住引火索的末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向上一拽！同时，他沾满泥血的脸猛地撞向旁边一块凸起的尖锐岩石！
“嗤啦——！” 火星瞬间从赵大眼额头撞击岩石处迸射出来！这微弱的火星，精准地溅落在他拽起的引火索上！
“轰隆——！！！”
天崩地裂！
一团无法形容的橘红色火球，以赵大眼倒下的地方为中心，骤然膨胀、升腾！瞬间吞噬了他、扑上来的两名吴国死士，以及周围数丈内的一切！紧接着，更加恐怖、撼动整个山体的连环爆炸从山腹深处传来！大地剧烈颤抖，如同巨兽翻身！狂暴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断木、泥土和残肢断臂，混合着灼热的火焰，如同地狱的喷息，横扫整个虎啸关隘口！寨墙在爆炸冲击波中如同纸糊般碎裂、坍塌！冲入豁口和正在攀爬的吴国死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成片成片地被撕碎、掀飞、化作焦炭！
冲天的烈焰与滚滚浓烟，混合着刺鼻的硫磺硝石气味，形成一道狰狞的烟柱，在暴雨中顽强地升腾而起，如同一支巨大的、燃烧的烽燧，照亮了米仓山阴沉的夜空，也宣告着外围防线的彻底毁灭与守卫者玉石俱焚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