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忠义军帅府。
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十几员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与愤怒。
“岂有此理!”
赵猛一拳砸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朝廷那帮昏官瞎了眼吗?朱温是国贼,他们不去讨伐,反倒要联合朱温去打我们的盟友?”
他的声音粗犷,充满了暴躁的怒火。
“就是!李克用再怎么说,也是镇守北疆的大将,替朝廷挡住了多少异族!现在倒好,朝廷从背后捅刀子!”
“主公,这口气咱们不能忍!李克用要是倒了,下一个就轮到咱们了!朱温那老贼,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刘闯、贺德伦等将领纷纷附和,群情激奋。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盟友有难,就该出手相助。更何况,这事儿明摆着是朝廷糊涂,助纣为虐。
“主公,下令吧!咱们出兵,就算不能直接帮河东,也要在东线给朱温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赵猛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帅位上的李烨。
整个议事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烨身上。
然而,李烨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理会众将的激愤,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他的手指,从长安出发,划过洛阳,最后停在了河中地区。
“都安静。”
李烨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让嘈杂的议事厅安静了下来。
“朝廷出兵,是谁最高兴?”
他淡淡地问道。
“当然是朱温!”
赵猛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错。”李烨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朝廷此举,正中朱温下怀。他兵不血刃拿下洛阳,正愁没有大义名分。现在好了,皇帝亲自把‘讨贼’的大旗交到了他手上。”
“他名为配合朝廷,实则,是坐山观虎斗。”
李烨的目光扫过众人,“他巴不得朝廷的五万禁军和李克用的沙陀铁骑拼个两败俱伤,血流成河。到时候,他再以‘收拾残局’的名义,轻松吞下河东,或者……掌控朝廷中枢。”
高郁和罗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主公看得,比他们任何人都远。
“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吧?”
赵猛急道。
李烨转过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按兵不动。”
“什么?”
“主公!”
这个决定,让所有将领都大吃一惊。
“第一,”李烨竖起一根手指,“此乃朝廷讨伐藩镇,是他们的家事。我们师出无名,贸然插手,就是公然与朝廷为敌,会失去大义。”
“第二,”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我们刚打完北伐,府库空虚,军粮不足,实在不宜再起大战。现在出兵,只会提前暴露我们的实力,引来朱温的全力一击。”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深沉。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当那个冲锋陷阵的莽夫,而是要做一个冷眼旁观的猎人。加紧备战,积蓄力量,等待他们……两败俱伤。”
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众将心头的火气。
他们虽然勇猛,但不是傻子。
李烨将其中利害剖析得清清楚楚,他们瞬间就明白了。
是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愿意去做那只螳螂?
“罗隐。”
李烨看向自己的首席幕僚。
“属下在。”
“派出所有探子,我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知道三方的所有动向。”李烨下达命令,“朝廷禁军的行军路线、粮草辎重、将领部署。朱温在洛阳的兵力调动,有无异动。以及,河东军的应对和战前准备。”
“我要知道,战场上每一刻的变化。”
“喏!”
罗隐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一场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戏,即将开锣了。
……
与此同时,太原。
陇西郡王府内,气氛比濮州更加狂暴。
“啪嚓!”
一个名贵的瓷器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克用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咆哮着,独目之中射出骇人的杀机。
“孤在河北,为他李唐江山平定叛乱,流血牺牲,他倒好,在背后捅我一刀,还联合我那生死大敌朱全忠!”
“好!好一个大唐天子!”
帅案之下,李存勖、周德威、李存信等一众沙陀猛将,个个面带煞气,杀意腾腾。
“父王,下令吧!”年少的李存勖第一个站了出来,眼中毫无惧色,只有昂扬的战意,“长安城里那帮酒囊饭袋组成的所谓‘禁军’,也配与我沙陀铁骑为敌?孩儿愿为先锋,三日之内,必取那主帅孙揆的首级!”
“没错!王上,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大将周德威也冷笑道,“什么御史大夫,一个摇笔杆子的书生,也敢来带兵打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李克用猛地一拳砸在帅案上。
“传我将令!”
“命正在攻打赫连铎的大军,立刻回师太原!”
“全军备战!我倒要看看,是朝廷的刀子硬,还是我李克用的脖子硬!”
……
长安城外。
号称五万的“京畿神策军、天威军”正浩浩荡荡地开拔。
只是,这支大军的景象,实在有些不堪入目。
队伍绵延数里,却松松垮垮,毫无阵型可言。士兵们扛着的兵器五花八门,身上的甲胄也是残缺不全。
许多人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换了身衣服的市井无赖和纨绔子弟。他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嬉笑打闹,哪里有半点上战场的肃杀之气?
队伍中间,一辆豪华的马车里。
主帅,御史大夫孙揆,正手捧一卷《孙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
他对外面乱糟糟的景象充耳不闻,反而对身边的副将指点江山。
“兵法有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你看本帅部署,前军为风,后军为林,此乃必胜之阵!”
副将嘴角抽了抽,看着那群连左右都分不清的“精锐”,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从前方奔来。
“报!启禀孙帅!宣武军朱节度使派人送来粮草和河中地图,并言其大军已在洛阳集结,只待元帅一声令下,便可一同进兵,共讨国贼!”
孙揆闻言,抚须大笑。
“哈哈哈!看到没有?朱公忠义,天下共知,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他接过地图,看都懒得看一眼,便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直取河中!”
……
濮州,帅府。
高郁看着手中源源不断送来的情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主公,这孙揆……简直是把五万将士往死路上带啊,军纪涣散如游山玩水,布防安营全按书本,朱温给的地图更是错漏百出,专往险地里指……”
他忧心忡忡地说道。
李烨正悠闲地喝着新茶,闻言,只是将茶杯轻轻放下。
“不是他带,是皇帝让他带的。”
他目光幽深,看向西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这一战,会把大唐最后一点体面,彻底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