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大亮。
一则命令,从李烨的帅帐中传出,迅速传遍了整个澶州城。
“为庆贺贺德伦将军大胜,斩杀敌将淳于导,主公有令,今夜于刺史府大排筵宴,犒赏三军!”
消息一出,全城沸腾。
打了胜仗,又有酒肉赏赐,将士们自然是欢呼雷动。
但这道命令的后半段,却让一些有心人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特邀刺史张赟大人上坐,共襄盛举!”
消息传到刺史府时,张赟正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当仆人将命令禀报上来时,他整个人猛地一僵,停在了原地。
来了。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张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是福?
还是祸?
他不知道。
这一整夜,他几乎没有合眼。
王虔裕截获的那支弩箭,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反复地猜测,李烨究竟知道了多少。
是被发现了吗?
还是……这真的只是一场单纯的庆功宴?
他不敢赌。
他想到了远在魏州,被当做人质的独子。
那是他唯一的命根子。
想到这里,张赟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一阵刺痛传来,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醒。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场戏演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知道了,回复主公,本官一定准时到场。”
……
夜幕降临,刺史府灯火通明。
府内正堂,早已摆开了数十桌宴席,烤肉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将士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喧哗声、笑闹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李烨高坐主位,他的左手边,是此战的首功之臣,贺德伦、葛从周等人。
而他的右手边,则空着一个位置。
那是特意为张赟留的。
当张赟身着官服,一步步走进这喧闹的宴会厅时,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一瞬间离他远去。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哎呀!张刺史,你可算来了!”
李烨看到他,立刻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亲自走下台阶相迎。
那份热情,那份亲切,让张赟的心脏骤然一缩。
“快快快,请上座!”
李烨拉着张赟的手,将他引到自己右手边的位置上。
这个位置,是何等的尊崇。
但在张赟看来,这更像是一个审判席。
“主公……折煞下官了。”
张赟的声音有些干涩,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诶!此话怎讲!”
李烨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举起酒杯,面向全场将士。
“诸位!”
他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喧闹。
“此番澶州之围,能有今日大胜,除了我忠义军将士用命之外,还有一人,功不可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张赟身上。
张赟只觉得那些目光像一根根针,刺得他坐立不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那就是我们的澶州刺史,张赟,张大人!”
李烨的声音洪亮而真诚。
“在被围困的日夜里,是张刺史殚精竭虑,调度民夫,筹措粮草,稳固城防,才让我们有了坚守的根本!”
“可以说,没有张刺史,就没有我们今日的胜利!”
李烨将酒杯高高举起,对着张赟。
“来!本将,敬张刺史一杯!你是国之栋梁!”
“敬张刺史!”
“敬国之栋梁!”
满堂将士齐声呐喊,纷纷举杯。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几乎要将张赟淹没。
他的手在抖。
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
李烨的每一句夸奖,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这些话,在他听来,句句都是催命符!
他知道。
李烨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他是在警告我!
张赟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颤抖着举起酒杯。
“不敢当……不敢当……”
“这……这都是主公领导有方,将士们用命……下官,下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他的表演,滴水不漏。
任谁看来,这都是一个被巨大荣耀砸中,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忠臣。
李烨大笑着,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张赟也只能硬着头皮,将那杯苦涩的酒灌进喉咙。
酒很烈。
但他的心,更冷。
放下酒杯,李烨又亲手为他夹了一块烤肉,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
他忽然话锋一转,叹息了一声。
“唉,看到将士们如此英勇,张刺史又如此尽忠职守,本将心中甚慰。”
“只是……”
李烨的语调拉长,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
“只是想到如今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就让人心中不安啊。”
他看向张赟,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
“对了,本将听闻,张刺史的爱子正在外游学?”
“如今这世道,刀兵四起,实在是……令人担忧啊。”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脸色煞白。
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来了!
摊牌了!
他以为李烨已经知道了真相,整个人几乎要从座位上瘫倒下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了自己的头顶。
冷汗,如瀑布般从额头滑落。
“主……主公……”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儿……小儿顽劣,不……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诶!怎么能这么说!”
李烨却忽然大笑起来,仿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那笑声爽朗无比,充满了关切。
“父子连心!张刺史为国尽忠,本将岂能让你为家事分心!”
李烨再次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让张赟的身子都晃了一下。
“你放心!”
“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四处寻找令郎的下落!”
“一旦找到,我保证,一定八百里加急,将他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与张刺史你父子团聚!”
李烨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善意”。
“你为大唐尽忠,我不能让你家人流落在外啊!”
张赟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李烨,看着那张真诚到不能再真诚的脸。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嗡鸣。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警告我?
还是……他真的不知道?
这种未知的压迫感,这种将你置于刀尖之上,却又对你关怀备至的手段,比直接摊牌,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他明白了。
李烨这是在告诉他,你的儿子,我已经盯上了。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没有退路了。
彻底没有了。
宴会什么时候结束的,张赟已经不记得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书房,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窗外的欢呼声还未停歇,但那份热闹,却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再等下去,死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他远在魏州的儿子!
必须马上行动!
一股绝望催生出的疯狂,瞬间占据了他的心。
他猛地扑到书案前,抓起毛笔,却发现手抖得根本无法写字。
他一咬牙,拿起案上裁纸的小刀,狠狠在指尖一划!
血珠,瞬间涌出。
他用这根流血的手指,在一方白绢上,写下了一行血字。
写完,他将血书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蜡丸,唤来一名心腹死士。
“不惜一切代价!送出城去!”
“告诉罗帅!”
他的声音嘶哑而决绝。
“三天之内,子时为号,我必开北门!”
……
高高的澶州城楼上,夜风凛冽。
李烨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远处刺史府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依旧通明。
高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主公,他上钩了。”
李烨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鱼上钩了,但网还没收。”
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传令下去,从今晚开始,把北城的防务,‘交’给张刺史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