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村坐落在大山里,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腰上。一条青石板路弯弯绕绕,串起这些人家。村口有棵老槐树,三四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下常有老人坐着,摇着蒲扇,说些老辈子的事。
牛结实是村里的木匠,三十出头,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媳妇叫月娥,是邻村嫁过来的,今年二十八,长得水灵,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人时像含着水。村里男人私下说,月娥那身段,逼肥臀翘,走起路来能勾魂。
这天傍晚,牛结实从外村做完活回来,肩上搭着工具袋,手里拎着条肉。推开门,月娥正在灶前烧火,锅里咕嘟咕嘟炖着菜。
“回来啦?”月娥没回头,手里切着葱。
“嗯。”牛结实把肉挂在梁上,走到水缸前舀了瓢水喝。
月娥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薄衫下曲线若隐若现。牛结实眼睛粘在她身上,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手不老实地往上摸。
“死相,一身臭汗。”月娥扭了扭身子,却没真推开。
“臭汗?等下让你尝尝更臭的。”牛结实嘿嘿笑着。
月娥推开他:“先吃饭,天黑了再说。”
天黑得透透的,两人草草扒了几口饭,碗筷一扔就滚到炕上。月娥的哼哼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像猫叫。隔壁王婶家的狗跟着汪汪了几声,被王婶骂了句“畜生”,狗呜咽着不吭声了。
事毕,两人躺着喘气。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着月娥汗湿的额头。
“今天在外村,听了个事。”牛结实忽然说。
“啥事?”
“张家庄的张老四,记得不?前年死了的那个。”
月娥嗯了一声。
“他老婆前阵子也死了,可怪的是,埋下去第二天,坟被刨开了,尸体不见了。”
月娥转过身面对他:“被野狗刨了?”
“不像。坟挖得整整齐齐,棺材盖被掀开,里面空空如也。更怪的是,有人夜里看见张老四家亮着灯,窗子上两个人影。”
月娥往他怀里缩了缩:“你别吓人。”
“吓你干啥,真事。”牛结实搂紧她,手又往下摸,“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死了,我也把你从坟里刨出来,搂着睡。”
“呸呸呸,晦气!”月娥打了他一下,却更紧地贴过去。
夜深了,两人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牛结实老往邻村跑,说是接了大活。月娥心里犯嘀咕,但没多问。村里女人聚在井边洗衣时,有人嚼舌头,说看见牛结实在转悠,跟个外乡女人说话。
月娥听了,心里像塞了团棉花。晚上牛结实回来,她拐弯抹角地问,被牛结实一句“老爷们的事,娘们少管”怼了回去。
这天半夜,月娥被尿憋醒,摸黑下炕。回来时,看见牛结实不在炕上,院里却亮着光。她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牛结实蹲在鸡窝边,背对着她,不知在干啥。月光惨白,照着他佝偻的背影。
月娥心里一紧,没敢出声,悄悄回到炕上。过了半晌,牛结实才回来,身上带着股土腥味。
“你干啥去了?”月娥问。
“拉屎。”牛结实倒头就睡。
第二天,月娥趁牛结实出门,溜到鸡窝边查看。鸡窝旁的土是松的,她用手扒了扒,扒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绺头发,黄的,长的,女人的头发。还有张黄纸,画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
月娥手一抖,布包掉在地上。她认得,那是张老四老婆的头发,四乡八里除了她把头发染成黄色,没人染。
月娥把东西原样埋回去,心里扑腾扑腾跳。她想不通牛结实为啥藏这玩意。
又过了几天,村里出了怪事。先是王婶家的鸡一夜之间死了三只,脖子上有牙印,血被吸干了。接着是村东头老刘家的狗,早上发现死在门口,同样被吸干了血。
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来了山猫,有人说闹黄鼠狼。只有几个老人,蹲在老槐树下,抽着旱烟,神色凝重。
“怕不是那东西又来了。”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说。
“啥东西?”有年轻人问。
老头们却都不说话了,只顾抽烟。
月娥心里越发不安。晚上牛结实回来,她盯着他看,忽然发现他脸色发青,眼圈乌黑,像几天没睡好。
“你咋了?不舒服?”月娥问。
“没事,累了。”牛结实扒了几口饭,放下碗又出去了。
月娥悄悄跟着。牛结实没走远,就在屋后那片林子里。月亮被云遮住,林子里黑黢黢的。月娥躲在一棵树后,看见牛结实蹲在地上,面前似乎摆着什么。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哑,不像平时说话的样子。
忽然,林子里刮起一阵风,凉飕飕的,月娥打了个寒颤。她看见牛结实面前的地上,慢慢冒出个东西,黑乎乎的,像个人头。
月娥捂住嘴,差点叫出来。她转身就跑,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插上门,缩在炕角发抖。
后半夜,牛结实才回来。月娥假装睡着了,感觉到他躺下,身上冰凉,像从冰窖里出来。
第二天,月娥去找村里的神婆陈奶奶。陈奶奶八十多了,眼神不好,但村里人都说她懂些门道。
月娥吞吞吐吐说了牛结实的事。陈奶奶听了,半天不说话,瘪着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
“你男人,怕是被人下了套。”陈奶奶终于说。
“啥套?”
“阴阳契。”陈奶奶压低声音,“活人跟死人定契,死人帮活人办事,活人给死人供养。但这契邪性,死人的魂会慢慢缠上活人,最后……”她没说完,摇摇头。
“那咋办?”月娥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知道,他定这契,图啥。”
月娥恍恍惚惚回家,路上碰见王婶。王婶拉她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月娥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婶子你说。”
“我昨儿夜里起夜,看见你家结实从后山回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个影子,像是……像是个女人。”
月娥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天晚上,月娥决定问个清楚。牛结实回来时,月娥摆好了饭菜,还温了壶酒。牛结实有些意外,多看了她几眼。
两人默默吃饭。月娥给他倒酒,牛结实连着喝了三杯,话多起来。
“月娥,咱家要发了。”牛结实眼睛发亮。
“发啥?”
“我接了个大活,县里富豪要打一套家具,工钱是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
“五万!”牛结实一拍桌子。
月娥心里咯噔一下。打套家具给五万,这不是正常价。
“你……你咋接的这活?”
牛结实眼神闪烁:“这你别管,反正钱到手是真的。等钱来了,给你扯身新衣裳,打对银镯子。”
月娥盯着他:“结实,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跟张老四家有关联?”
牛结实脸色一变:“你听谁胡咧咧?”
“我都看见了,那绺头发。”月娥豁出去了。
牛结实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地。他瞪着月娥,眼里布满血丝,月娥从没见过他这样,吓得往后缩。
“你翻我东西?”牛结实声音阴沉。
“我是你媳妇,我该知道你干啥!”月娥也来了气。
牛结实喘着粗气,在屋里走了两圈,忽然蹲下来,抱住头。
“我……我也是没法子。”他声音哽咽。
月娥心软了,走过去也蹲下:“到底咋回事,你说清楚。”
牛结实抬起头,眼睛通红:“我骗了你,没有打家具的大活,我欠了赌债,二十万,还不上,他们要剁我手。我去张家庄躲债,遇到个外乡人,说能帮我,只要……只要我帮他办件事。”
“啥事?”
“他说张老四的老婆,是阴年阴月阴时死的,尸身不腐,是上好的‘阴材’。只要我取她一缕头发,再在坟前烧张符,他就给我二十万。”
“你取了?”
“取了,其他的事不是我干的,我把尸体重新安葬了。可那之后,我就老做梦,梦见那女人找我,说冷,说一个人在地下孤单。”牛结实浑身发抖,“那外乡人说,这是正常反应,让我别怕。可这几天,我越来越不对劲,白天没精神,夜里却精神得很,老想往坟地跑。”
月娥听得脊背发凉:“那人是谁?”
“不知道,他说姓胡,外乡口音,右脸有块疤。”
月娥想起陈奶奶的话,问:“那你有没有跟他签啥,或者按手印?”
牛结实想了想,脸色煞白:“有……他让我在一张黄纸上按了手印,说是借据。可我没细看,那纸上好像有红字,弯弯曲曲的。”
“那是阴阳契!”月娥失声道。
“啥契?”
月娥把陈奶奶的话说了一遍。牛结实听完,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完了,我完了……”他喃喃道。
“还没完。”月娥扶他起来,“陈奶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去找那个姓胡的,把契要回来。”
第二天一早,两人去了张家庄。打听了半天,没人认识什么姓胡的。倒是有个放牛的孩子说,前几天看见个外乡人在后山坟地转悠。
两人赶到后山。张老四的坟果然被刨过,棺材盖掀在一旁,里面空空如也。坟前有新烧的纸钱灰,还有几个脚印,大的套小的,像是两个人并肩站过。
月娥忽然想起什么,拉着牛结实往张老四家老宅跑。那房子自张老四夫妻死后就空着,门上的锁锈迹斑斑。
从窗户缝往里看,屋里落满灰,不像有人。但月娥眼尖,看见桌上有个东西反光。她推开门进去,拿起那东西,是面铜镜,擦得锃亮,不像是久放的样子。
“有人来过。”月娥说。
两人在屋里查看。炕上的席子有一块是干净的,像是坐过。墙角有堆灰,凑近看,是香灰。
忽然,牛结实指着墙:“看。”
墙上有些划痕,细看,是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抠的:胡三,牛家村东,破庙。
“是那女人写的。”月娥说,“她给我们指路。”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往牛家村跑。
村东确实有座破庙,早年供山神的,后来塌了一半,平时没人去。庙里杂草丛生,神像缺胳膊少腿,脸上斑驳脱落。
庙里没人,但地上有铺盖,还有吃剩的干粮。月娥在铺盖下摸到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小木人,雕得粗糙,但能看出是个女人。木人身上缠着头发,正是黄色的。
“这是……”月娥手一抖。
“是我给她的头发。”牛结实声音发颤。
“不止。”月娥指着木人背后,那里刻着生辰八字,仔细看,是牛结实的。
“他在用你的命,养那具尸。”月娥说。
话音刚落,庙外传来脚步声。两人赶紧躲到神像后。进来的是个男人,四十多岁,右脸有块疤,正是牛结实说的那个姓胡的。
胡三走到铺盖前,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些暗红的液体,滴在木人上。木人竟微微颤动起来。
“宝贝,别急,今晚就成。”胡三对着木人说话,声音温柔得瘆人。
月娥捂住嘴,不敢出声。牛结实浑身发抖,差点碰倒神像。
胡三忽然转头,看向神像方向:“谁在那儿?”
两人屏住呼吸。胡三慢慢走过来,手里多了把匕首。就在这时,庙外传来喊声:“胡三!胡三!”
胡三皱眉,收起匕首,快步出去了。
月娥和牛结实等了一会儿,确定人走了,才从神像后出来。
“现在咋办?”牛结实六神无主。
“找陈奶奶。”月娥拉起他就跑。
陈奶奶听了,闭眼想了半天,说:“阴阳契一立,难解。除非找到契纸,烧了。或者……”她顿了顿,“或者找到那具尸,用桃木钉钉住七窍,再用黑狗血浇,可破法。”
“可那尸在哪儿?”月娥问。
陈奶奶摇头:“这得问下契的人。”
月娥忽然想起墙上的字:“牛家村东,破庙。可我们去了,没见尸啊。”
“庙里没有,就在庙附近。”陈奶奶说,“这种邪术,尸不能离施术者太远,否则法不灵。”
两人又返回破庙,在附近搜寻。庙后有片荒地,长满半人高的草。月娥眼尖,看见草丛里有块新翻的土。两人过去,扒开草,土果然是松的。
“挖不挖?”牛结实犹豫。
“挖!”月娥咬牙。
没有工具,两人用手扒。土不算深,扒了约莫一尺,碰到个硬物。是口薄棺,没上漆,木板粗糙。
月娥和牛结实对视一眼,同时用力,掀开棺盖。
里面躺着个女人,正是张老四的老婆。脸色青白,但嘴唇红润,像睡着了。她穿着下葬时的寿衣,双手交叠在胸前。诡异的是,她的头发在长,比下葬时长了至少一寸。
“她……她在长?”牛结实声音发颤。
月娥也害怕,但强作镇定:“快,按陈奶奶说的,找桃木钉。”
“这荒山野岭,哪找桃木去?”
“庙里!”月娥想起,破庙的门轴是桃木的,年久腐朽,但还能用。
两人跑回庙,拆下一截门轴,削尖了,又抓了只野狗,取了点血。回到棺材边,月娥让牛结实按住尸体,她举起桃木钉,对准尸体的眉心。
手在抖。
“快啊!”牛结实催促。
月娥一咬牙,用力扎下。桃木钉入肉,却没有血。尸体猛地睁开眼睛,全是眼白。
“啊!”牛结实吓得松了手。
尸体直挺挺坐起来,转向月娥,嘴巴张开,发出嗬嗬的声音。月娥吓傻了,动弹不得。眼看尸体的手就要掐住她的脖子,忽然一道黑影扑过来,是那只受伤的野狗,一口咬住尸体的胳膊。
尸体注意力被吸引,月娥趁机将黑狗血泼在她脸上。尸体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脸上冒出白烟。月娥又摸出剩下的桃木钉,胡乱扎在她身上。
尸体剧烈挣扎,野狗被甩飞。牛结实这时反应过来,扑上去按住尸体。月娥看准机会,将最后一根桃木钉扎进尸体心口。
尸体不动了,眼睛闭上,脸上迅速腐烂,露出白骨。
两人瘫坐在地,大口喘气。野狗呜咽着跑远了。
歇了好一会儿,月娥说:“找契纸。”
两人在尸体身上翻找,在寿衣内袋里找到张黄纸,正是牛结实按过手印的那张。纸上用红字写着契约,大意是牛结实自愿供养此尸,以自身阳气为祭,换富贵运势。
月娥掏出火折子,点燃契纸。火苗腾起,纸烧成灰,一阵阴风吹过,灰烬四散。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像是胡三的声音,很快又消失。
月娥扶起牛结实,两人相互搀扶着下山。夕阳西下,把山野染成金色。村里炊烟袅袅,狗在叫,孩子在跑,一切如常。
回到家中,月娥打水给牛结实擦洗。他胳膊上有道抓痕,是尸体挣扎时留下的,已经发黑。月娥用盐水清洗,牛结实疼得龇牙咧嘴。
“以后还赌不?”月娥问。
“不赌了,打死也不赌了。”牛结实摇头。
“那外乡人给的定金呢?”
“在这儿。”牛结实从炕席下摸出个布袋,拿出两万定金。
“明天拿去给张老四父母,算是赔罪。”月娥说。
牛结实点头,握紧她的手:“月娥,这次要不是你,我……”
“别说了,过去就过去了。”月娥靠在他肩上。
夜深了,两人躺在炕上,都睡不着。
“月娥。”
“嗯?”
“你说,人死了,就真的啥也没了吗?”
月娥没回答。窗外,月亮从云后露出半边脸,清辉洒进屋里,照亮墙角那面从张家老宅带回来的铜镜。镜中,两人相拥而卧的身影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雾。
许久,月娥轻声说:“睡吧,明天还要干活。”
牛结实嗯了一声,搂紧她。两人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
屋外,老槐树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随风轻轻摇曳。更远处,山峦起伏,在夜色中沉默如亘古的契约,联结着生者与逝者,见证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最终都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带着土腥气的风里。
一年后,由于牛结实没能还上赌债,被人打死了,月娥处理完后事,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