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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婆娘王先翠从娘家回来的那天,身上沾了股洗不掉的腥气。

不是鱼腥,也不是血腥,说不上来,闻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毛。我皱着眉头,把手里抽了半截的烟摁灭在满是油污的灶台上。“瓜婆娘,你身上抹了啥子?骚得很,是不是批里留了哪个野男人的白浆?”

王先翠正把从娘家带回来的腊肉往梁上挂,闻言回头啐了一口:“抹你妈的骨灰!跑一天山路,汗臭不行嘛?就你狗日的鼻子灵,跟发情的公狗一样。”她骂得泼辣,但手上没停,腊肉挂好,又去归置那几件旧衣服。

我没接话,又点起一根烟。不对劲。汗臭不是这个味儿。这味儿,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又混着一股子淡淡的香气,闻多了让人头晕。

我盯着王先翠弯下的腰身,夏天的薄衫透出汗迹,贴在她背上。那味儿,好像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妈那边……没啥事吧?”我换了个问法,不再调侃。

“能有啥事?好得很。就是村口老张家那条黑狗,前几天晚上不晓得被啥子东西把肠子掏了,挂在他家门口树上,吓死个人。”王先翠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妈说,怕是惹到‘白老爷’了。”

“白老爷?”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称呼我听过,是山里人对“白仙”,也就是刺猬的一种敬畏叫法。但这年头,谁还真信这个?

“嗯呐,说是看到一团白影子,溜得快得很。”王先翠没当回事,转身去舀水洗脸,“都是些老辈子乱嚼舌根,你也信?”

我没吭声。我是不太信,可这味儿……我使劲吸了吸鼻子,那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好像更浓了点。

晚上睡觉,我一直无法入睡,半夜听到一阵声音。不是老鼠,老鼠没这么大动静。声音来自床边地上。我悄悄睁开眼,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见王先翠蹲在墙角。

“先翠?你搞啥子名堂?”我哑着嗓子问。

王先翠动作猛地停住,慢慢回过头。月光下,她的脸有些模糊,但眼睛亮得吓人。“饿了,找点东西吃。”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

“饿了厨房有剩饭……”

“不用,找到了。”王先翠打断我,转回头,又继续自己的动作,好像在嚼什么东西,脆生生的。

我心里发毛,摸到床头开关,拉亮了灯。

灯光一亮,王先翠“嗖”地站起来,动作快得不像常人。她嘴边沾着些黑乎乎的碎屑,眼神有些慌乱,随即又变得恼怒:“开你妈的灯!照瞎老子的眼!睡觉!”

我盯着她的嘴:“你吃的啥?”

“要你管!几颗炒胡豆,不行嘛?”王先翠用袖子擦了擦嘴,爬上床,背对着我躺下,扯过被子蒙住头。

我看着墙角,干干净净,啥也没有。炒胡豆?家里好久没炒过胡豆了。我吸了吸鼻子,那股怪味,在灯光下似乎更清晰了,就是从被窝里散发出来的。我关了灯,一夜无眠。

第二天,王先翠像没事人一样起床做饭,但举动明显透着古怪。平时她炒菜舍得放油,今天却只滴了几滴,清汤寡水。吃饭的时候,她专挑些半生不熟的菜叶子嚼,对那碗回锅肉看都不看一眼。

“日怪了,你平时无肉不欢,今天改性吃素了?”我咬着筷子,盯着她。

王先翠扒拉着碗里的饭,头也不抬:“天气热,腻得很。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拉屎放屁?”

话是这么说,但我看到她偶尔看向那碗肉时,眼神里不是厌恶,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光,但很快又被她压下去,换成嫌弃。

下午,我去自家地里转悠,心不在焉。邻居张老憨扛着锄头过来:“强子,听说你婆娘回来了?”

“嗯。”

“她没遇到啥怪事吧?”张老憨压低声音,“就她路过的老林子那边有些不对劲。”

我心里一紧:“咋了?”

“前几天,有人在老林子边上,看到一窝刺猬,雪白雪白的,邪门得很。”张老憨左右看看,“都说那是白仙搬家,碰不得。有人手贱,捅了一棍子,结果第二天,他家鸡圈里的鸡,死得干干净净,每只鸡的脑子都没了,像是被啥细管子吸了一样,身上还没啥伤口。”

我后背一阵发凉。我想起了王先翠身上的味儿,想起了昨晚她嚼东西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然后那家人吓尿了,赶紧烧香磕头。你说,这都啥年代了……”张老憨摇摇头,走了。

我站在原地,太阳明晃晃的,我却觉得浑身发冷。白仙?刺猬?我想起王先翠娘家村口被掏了肠子的狗。难道……

我快步回家,王先翠不在屋里。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昨晚她蹲过的墙角,蹲下身,仔细看。泥土地面,好像没什么异常。我用手摸了摸,有点潮,捡起一点土捻了捻,放在鼻子下闻。

一股极其微弱、混合着土腥的味道冲进鼻腔。

我胃里一阵翻腾。这味道,我小时候见过爷爷处理一只被黄鼠狼咬死的鸡,鸡肚子破开,流出的内脏就是类似的气味。

王先翠到底吃了什么?

晚上,我留了心,假装睡着,呼吸放匀。

果然,后半夜,那声音又响了。这次我眯着眼,看得真切。王先翠悄无声息地滑下床,不是走,几乎是贴着地飘到墙角,蹲下。她伸出手,不是从什么地方拿东西,而是直接插进了墙角那个老鼠洞!

她的手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度,整个塞进了那个小小的洞口,肩膀都抵在了墙上。洞里传来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和吮吸声。

我头皮炸开,浑身汗毛倒竖!我死死咬住牙,才没叫出声。我看到王先翠的侧脸,在微弱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陶醉、满足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黑洞洞的。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抽了出来,手臂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浆和一些暗红色的粘稠东西。她把手放到嘴边,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舐干净,那舌头……好像比平时长了不少,动作灵活得诡异。

舔干净手,她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躺下,身上那股怪味浓得几乎让人作呕。

我一动不动,直到鸡叫三遍,天色微亮,我才在极度的恐惧和疲惫中迷糊过去。

等我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王先翠不在身边。我冲到那个墙角,老鼠洞口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湿漉漉的。

我找来根棍子,忍着恶心往里捅了捅,掏了半天,只掏出几根细小的、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像是鸟或者老鼠的,还有一团黏糊糊的、带着血丝的毛。

我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服。这他妈还是我婆娘王先翠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巨大的恐惧里。王先翠的行为越来越反常。她说话的声音时而尖细,时而含混。饭量极小,但对生肉,尤其是带血的生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有一次,我看到她盯着院子里那只下蛋的老母鸡,眼神直勾勾的,嘴角流下亮晶晶的涎水。

更让我崩溃的是,一天半夜,我被一种低低的、像是无数细针在刮擦硬物的声音吵醒。

我扭头一看,身边的王先翠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房梁,嘴巴一张一合,发出那种“喀啦喀啦”的声音。她的牙齿,在月光下,好像变得又细又密,泛着惨白的光。

我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一早,我偷偷跑去找村里的神婆七姑。七姑九十多了,眼睛半瞎,但村里有啥邪门事都找她。

听了我的描述,七姑浑浊的眼睛翻了翻,干瘪的嘴抿了抿:“撞客了……是白老爷找替身。你婆娘八字是不是偏阴?”

我连忙点头。

“路过老林子,冲撞了仙家。这东西,缠上人了,就慢慢吸人气,最后彻底占了皮囊。”七姑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一张画了符的黄纸,和一包刺鼻的草药,“这个,拿去。符烧了化水,给她灌下去。药草撒在屋前屋后。能不能成,看造化。记住,千万别让它知道你发现了它。”

我千恩万谢,拿着东西回家,心里却七上八下。

到家时,王先翠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眼神空洞。看到我,她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僵硬,皮笑肉不笑:“死到哪里去了?”

我手心全是汗,攥紧了口袋里的符纸和药草:“去……去张老憨家借锄头,没借到。”

“哦。”王先翠没再问,继续眯着眼晒太阳,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抓挠,指甲刮着石头,发出和昨晚一样的“喀啦”声。

我不敢耽搁,趁她“晒太阳”的时候,赶紧把药草撒了。然后回到屋里,手抖着按照七姑说的,把符烧了,灰烬混在水碗里。

晚上,我把那碗黑乎乎的水端给王先翠:“先翠,喝点水。”年6

王先翠盯着那碗水,鼻子抽动了几下,脸上那点伪装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冰冷而怨毒。“喝?”她声音尖利起来,“李强,你给老子喝啥子?”

“就……就是水……”我腿肚子发软。

“水?”王先翠猛地打翻水碗,碗摔在地上粉碎。她站起来,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眼睛死死盯着我,“你想害我?你们都想害我!”

她的脸开始扭曲,皮肤底下好像有东西在蠕动。她张开嘴,发出的不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种类似野兽受伤后的、混合着嘶吼和尖啸的怪叫!

“啊……!”

她朝我扑了过来,动作快如闪电!

我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抓起墙边的锄头挡在身前。

王先翠,或者说那占据了她身体的东西,根本不怕,直接撞在锄头把上,力量大得惊人,把我连人带锄头撞翻在地。她骑在我身上,双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力气大得不像人。

我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拼命挣扎,但掐住我脖子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我闻到那股浓烈到极点的腥甜气,几乎要熏晕过去。我看到“王先翠”的脸在眼前放大,嘴巴咧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尖细惨白的牙齿,朝着我的喉咙咬来!

完了!我心里一片冰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高亢尖锐的鸡叫!是隔壁张老憨家那只脾气暴躁的大公鸡。半夜鸡叫,却救了我。

那东西动作猛地一僵,掐住我脖子的手松了一下,扭头惊恐地看向窗户方向,嘴里发出威胁性的“嘶嘶”声。

就这一下,给了我喘息之机。我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翻身,把“王先翠”从身上掀了下去。我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拉开门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快来人啊!我家先翠疯了!”

寂静的山村夜晚被我的惨叫打破,几户人家的灯亮了起来。

我不敢回头,一直跑到村道上,才敢停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脖子上火辣辣地疼,有几个深深的血洞。

几个被惊动的邻居拿着手电、棍棒跑了出来。“强子,咋了?”

“先翠……先翠她……”我指着自家屋子的方向,说不出完整的话。

众人互相看了看,仗着人多,小心翼翼地往我家摸去。

屋门大敞着,里面静悄悄的。手电光往里一照,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王先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扭曲着,像是没有骨头。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她身边,密密麻麻地围着一圈刺猬!

这些刺猬不是常见的灰褐色,而是像七姑说的,雪白雪白,在灯光下白得刺眼。它们安静地趴在那里,小眼睛闪着幽光,看着门口的人群。

突然,其中一只最大的白刺猬抬起头,看了看地上王先翠的“身体”,又看了看门口的人,然后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叫声。

紧接着,所有的白刺猬如同得到了指令,迅速地、无声无息地,像潮水一样退去,从墙角的洞、门缝、窗户缝隙,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呆若木鸡。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敢上前,试探了一下王先翠的鼻息。

“没……没气了。身子都凉了。”那人声音发颤。

我瘫倒在地。我看着王先翠扭曲的尸体,脖子上还有我挣扎时留下的掐痕,但更显眼的,是她嘴角流出的一缕黑血,和脸上那种彻底非人的、僵硬的狰狞表情。……

王先翠的丧事办得简单。村里人都传言,她是被白仙勾了魂,做了替死鬼。我把房子卖了,搬到了镇上,再也没回过山村。

关于那片老林子,又多了一个禁忌。老人们说,看到白色的刺猬,千万别招惹,那可能是“白老爷”在寻替身。它会缠上你,慢慢把你变成它,最后占了你的一切。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山峦,梯田如镜,映着天光。炊烟袅袅升起,鸡犬之声相闻。

这个宁静的小村庄,和无数个普通的村庄一样,在岁月里沉默。只是那青山绿水的褶皱里,又藏下了一个新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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