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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常年聚着些闲人。夏日里摇着蒲扇,冬日里笼着棉袖,说些神神鬼鬼的闲话。庄稼人信这些,却又不敢全信,只当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唯独说起“托梦”一事,人人都敛了笑容,显出几分敬畏来。

“梦是通阴的桥梁。”村里最年长的七爷常说,“活人睡着时,魂儿半脱了躯壳,这时候,那边的人就容易找上门来。”

李文良起初是不信的。

他是个木匠,四十五六年纪,做得一手好木工活。为人实在,一根肠子通到底,最不信这些邪门歪道。村里人说什么“鬼托梦”,他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是心里有鬼自己吓自己。

直到那年秋天,他婆娘桂芳的娘——王老太去世了。

王老太就桂芳一个闺女,住在邻村,隔三差五地来住上几天。老太身子硬朗,说话高声大气,一顿能吃两碗米饭。谁知那日正在院里晒豆子,一头栽倒就没再起来。郎中说是急症,没得救。

丧事办得体面,李文良掏钱买了副厚实的柏木棺材,亲自为丈母娘打磨了一整夜,边角都圆润光滑。下葬那天,桂芳哭得昏死过去好几回,李文良也红了眼眶。

头七过后,生活渐渐回归平静。李文良照例早起做活,桂芳也慢慢有了笑脸。只是每到夜里,桂芳总说睡不踏实。

“我又梦见娘了。”一天早晨,桂芳边盛粥边说道,眼圈泛着青黑。

李文良没抬头,咬着馒头含糊道:“日有所思,梦多见怪。”

“可娘每次都不说话,只伸着手指着东南方向,眼神直勾勾的。”桂芳放下碗,声音有些发颤,“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都连着五晚了,同一个梦。”

“东南方不就是她老屋的方向么,想你爹了呗。”李文良不以为意,扒完最后一口粥,拎起工具箱出门了。

那天他给村西张寡妇家修桌椅,忙到日头偏西才完活。张寡妇留他吃饭,他念着家里的桂芳,婉拒了。踏着暮色往家走,路过老槐树时,听见七爷正和人说话。

“...托梦这事,可不能不当真。尤其是至亲之人,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告知...”

李文良脚步顿了顿,想起桂芳的话,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旋即又笑自己多疑,加快脚步回家了。

桂芳已经睡下了,说是头疼。李文良轻手轻脚躺下,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的。

屋里黑得浓稠,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正要翻身,忽然浑身一僵——床边站着个人影。

李文良眨眨眼,以为眼花。但那影子真真切切地立在那里,不高,佝偻着背,一身黑衣融在黑暗里,只有轮廓被窗纸透进的微光勾勒出来。

是王老太。

李文良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动,四肢却重如千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影。

王老太和生前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同,李文良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感觉——更瘦,更干瘪,仿佛一具裹着衣服的骨架。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寂静中,李文良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砰砰跳动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黑影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东南方向——正是桂芳说的那个方向。手指干枯得像鸡爪,伸得笔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后,就像来时一样突兀,黑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李文良猛地坐起身,大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他推醒身边的桂芳,声音嘶哑地把刚才的事说了。

桂芳听完,脸色煞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娘肯定有事!她肯定有事要告诉我们!”

第二天,李文良破天荒地没出工。

他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院子里,昨夜的恐怖经历在光天化日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但他心底知道,那不是梦。那种冰冷的压迫感,那种动弹不得的恐惧,太真实了。

“去看看吧。”桂芳哀求道,“就去娘的老屋看看,说不定真有什么事。”

李文良吐出一口烟,良久,点了点头。

王老太的老屋在邻村,离他们这里有五六里路。老人去世后,屋子就一直空着,等过了周年再处置。一路上,李文良沉默不语,桂芳则絮絮叨叨说着她母亲生前的事。

老屋孤零零地位于村尾,门前一棵老榆树落了半地黄叶,更添萧索。打开锁,推开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摆设依旧,只是蒙了厚厚一层灰。桌椅板凳都在原位,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阳光从窗户纸的破洞射进来,在昏暗的室内形成几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光中飞舞。

李文良和桂芳屋里屋外仔细查看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

“也许就是咱们多心了。”李文良松了口气,心里反而有些庆幸。

桂芳却蹙着眉,站在堂屋中间四处打量:“不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突然想起什么,“娘在梦里指的方向,好像是...灶房?”

灶房是单独的一间小屋,与主屋相连。里面除了土灶、水缸、一堆柴火和几个腌菜坛子,别无他物。两人又仔细翻查了一遍,仍一无所获。

李文良有些不耐烦了,踢了踢墙角的一个破麻袋:“啥也没有,回吧。”

麻袋里发出空洞的响声。

桂芳蹲下身,解开麻袋。里面是些废旧杂物:几根锈蚀的铁钉、半截蜡烛、一个破瓦盆,还有一团皱巴巴的油布。她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抖落灰尘,最后露出了袋底。

袋底有一块方砖是松动的。

桂芳和李文良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用力,撬开了那块砖。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铁盒。

铁盒已经锈迹斑斑,但没有上锁。桂芳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发黄的信纸,最上面是一张存折,下面压着几张黑白老照片和一串用红绳穿着的铜钱。

存折上的数字让两人倒吸一口凉气——整整三万元。

“娘从没说过她有这么多钱...”桂芳喃喃道,翻看着那些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旧式军装,目光炯炯有神。

李文良拿起那叠信纸。信是写给王老太的,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赵志远。从信的内容看,这个赵志远曾是王老太年轻时的恋人,后来参军去了前线,再无音讯。这些信是他战死前写的,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送到了王老太手中。王老太一直秘密保存着,连丈夫和女儿都不知道。

最后一封信里夹着一份遗嘱复印件,赵志远将全部抚恤金和遗产都留给了王老太。那三万元,想必就是这么来的。

“娘是想让我们找到这个...”桂芳泪眼婆娑,“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惦记着这个人...”

李文良沉默地看着那些发黄的信纸,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王老太生前,总爱一个人坐在门口发呆,望着远方。原来她心里藏着这样一段往事,这样一个秘密。

回到家,已是傍晚。两人简单吃了口饭,早早睡下了。李文良以为事情到此为止,王老太的心愿已了,不会再来了。

他错了。

午夜时分,那个黑影又出现了。

这次李文良不是突然醒来的,而是仿佛一直在等待,意识清醒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当那股熟悉的寒意袭来时,他猛地睁开眼。

王老太依旧站在床边,姿势与昨夜一模一样。但这次,她的手指的不是东南方向,而是直直地指向地下。

李文良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黑影。指向地下的手固执地伸着,仿佛在强调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后,黑影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又是指地!”第二天一早,桂芳听李文良讲完,脸色更加苍白,“娘到底还想告诉我们什么?”

两人再次来到老屋,这次直接奔向灶房。他们撬开了地面所有的砖块,挖了近一尺深的土,却什么也没找到。

“会不会是指...墓地?”桂芳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李文良的心也沉了下去。如果是指墓地,那意味着他们可能要...掘坟。这在他们乡下是大忌,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不能再折腾了。”李文良坚决摇头,“娘已经入土为安,我们不能再去打扰她。”

那天晚上,李文良特意喝了半瓶白酒,想借此睡个踏实觉。但酒精只是让他头晕,并没有带来睡意。他睁着眼直到深夜,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睡去。

然后,他又醒了。

王老太的身影比前两次更加清晰。李文良甚至能看清她衣服上的褶皱,以及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空洞的目光。她的手依然指着地下,但这次,手指微微弯曲,像是在抠挖什么。

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李文良的心脏。他意识到,如果不去弄个明白,这个黑影会一直来,夜复一夜。

第二天,李文良去找了七爷。老人听后,久久不语,只是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

“指地...”七爷终于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不一定是字面意义上的地。也可能是比喻,指地底下的事,指被埋藏的事。”

“可我们已经找到了她藏的钱和信啊。”李文良困惑道。

七爷摇摇头:“也许还有别的事。你再仔细想想,老王太临终前,可有什么异常?或者下葬时,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李文良皱着眉头回忆。王老太去世突然,没什么异常。下葬那天...

突然,他想起一个细节:下葬时,棺材放入墓穴后,负责填土的王老汉嘀咕了一句“这土怎么这么松”,但当时大家都没在意。

李文良的心猛地一跳。

他不敢告诉桂芳自己的猜测,只说要再去老屋看看。这次,他带了一把铁锹。

灶房的地面已经被他们挖得坑坑洼洼。李文良站在中间,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那个腌菜坛子所在的角落。那里他们还没挖过,因为坛子太重,之前只是挪开看了看下面就作罢了。

李文良走过去,用力搬开那个沉重的坛子。坛子下面的土地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他一铁锹下去,就感觉到了不同——这里的土比别处松软得多。

他心跳加速,继续往下挖。约摸挖了两尺深,铁锹碰到了什么硬物。他小心地清理开泥土,露出了一截麻袋。

麻袋里是一具猫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只剩下皮毛和骨头。猫的脖子上紧紧勒着一根麻绳,明显是被勒死后埋在这里的。

李文良感到一阵恶心,正要掩土埋回去,忽然发现麻袋下面还有东西。他继续往下挖,又挖出一个小木盒。

木盒里没有钱,也没有信,只有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穿着红肚兜,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宝儿,庚申年五月初五生。

李文良不认识这个孩子,但从照片的年代看,至少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他拿着照片,茫然不解:王老太为什么要把一张孩子的照片埋在地下?还埋在一只被勒死的猫下面?

回到家,李文良把照片给桂芳看。桂芳端详良久,突然“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娘曾经说过,她小时候有个弟弟,三岁时得急病死了。外婆因为伤心过度,后来一直神志不清...娘很少提这件事,说那是家里的一个痛处。”

李文良更加困惑了:“那她为什么要把弟弟的照片埋起来?还埋得那么诡异?”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李文良带着照片又一次来到七爷家。

七爷拿着照片,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许久,又问了孩子的生辰。老人掐指算着什么,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庚申年五月初五...这日子是阳气最盛之时,但这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夭折...”七爷喃喃自语,忽然抬头问,“老王太是不是五行缺火?”

李文良一愣:“好像听桂芳说过,她娘命里缺火,所以取名桂芳,桂字带木,木生火。”

七爷点点头,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明白老王太为什么要埋这张照片了。”

据七爷说,在旧时民间有一种迷信说法:五行缺火的人容易招阴邪,尤其是如果家中有早夭的孩童,其魂魄容易纠缠活着的亲人。为了化解,有的人会请法师做法,将夭折孩子的遗物与一只黑猫一同埋于灶下,借灶火之力镇压阴魂。黑猫通灵,以其性命为代价,形成一道屏障,防止阴魂外出作祟。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法子,现在几乎没人知道了。”七爷摇头道,“没想到你外婆他们还信这个。”

李文良听得脊背发凉:“那她现在为什么又要让我们挖出来?”

七爷沉思良久,缓缓道:“可能是她死后,明白了这种镇压之法其实困住了她弟弟的魂魄,让他无法超生。现在她想弥补这个过错,让孩子的魂魄得以安息。”

第二天,李文良和桂芳按照七爷的指点,将孩子的照片取出,连同那只猫的遗骸一起火化,然后将骨灰撒在了村后的河边——据说是送魂归水,助其超度。

做完这一切,两人心中都忐忑不安,不知道这样处理是否妥当,王老太是否会满意。

那天晚上,李文良几乎一夜未眠,但王老太的身影没有出现。

第二夜、第三夜...一连七天,都没有任何异常。

就在李文良以为事情终于了结时,第八天晚上,他又梦见了王老太。

这次不是在床边,而是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王老太的身影不再阴森恐怖,而是变得柔和了许多。她看着李文良,脸上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缓缓点了点头,身影渐渐消散在雾气中。

从那以后,王老太再也没有出现在李文良的梦中。桂芳也说,她不再做那个重复的梦了。

村里人听说这件事后,纷纷议论不已。老槐树下的闲话又多了新题材,但李文良从不参与讨论。他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

有时他会想,死亡也许并不是终点。那些未了的心愿、未诉的话语、未弥补的过错,都会以某种方式延续下去,在生与死之间的模糊地带徘徊,寻找了结的契机。

而梦,或许真的是通向往世的一座桥梁。当我们闭上眼睛,放下白日的喧嚣与理智,那些逝去的人就能悄悄走近,用无声的语言,诉说他们未竟的故事。

秋风起时,老槐树的叶子簌簌落下。李文良站在树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佝偻的身影,在远方对他微微点头。

他知道,有些牵挂,可以放下了;有些秘密,终将见光;有些遗憾,只能随时间流逝。生死之间,唯梦通途,而那些穿越界限而来的讯息,无论多么诡异离奇,或许都只是一个简单的诉求:

记住我,理解我,让我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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