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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坳的夜晚来得特别早,尤其是入了秋,不到六点天色就暗沉下来。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曳,枝叶摩擦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

何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烟味随即飘出屋外。他趿拉着破旧的布鞋,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黝黑结实的小腿。天色已暗,他却还没见儿子小栓回来。

“日他娘的,这小崽子又野哪儿去了?”何杰朝屋里喊道,声音粗嘎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张太秀从里屋扭着腰出来,围裙上沾着油渍。“叫唤啥?说不定在谁家写作业呢。”她抹了把手,走到门口张望,“这天黑得跟泼了墨似的,路都看不清了。”

“写他娘的作业!”何杰吐了口唾沫,“十岁的小崽子,能安分写作业?准是又去河沟摸鱼了。”

张太秀皱了皱眉,心里却莫名地慌了一下。小栓虽然顽皮,但从不会天黑还不着家。她抬头望了望天,西边最后一丝光亮正被黑暗吞噬,远处的山峦变成狰狞的剪影。

“你去寻寻吧,”她说,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我这心里头直突突。”

何杰骂骂咧咧地抓起手电筒,却也没多耽搁。他了解自己的婆娘,张太秀平时粗声大气,不是个容易心慌的主儿。

手电筒的光在土路上摇晃,何杰一路喊着儿子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几声犬吠和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走到村东头王老四家,他探头问了一句,王老四正蹲在门槛上吸旱烟,说放学后看见小栓往家走了。

何杰心里骂了句娘,继续往前找。手电光晃过路边荒废的土地庙,那庙门黑洞洞地敞着,像是张开的嘴。何杰莫名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

最后他在离村二里地的小学附近找到了小栓。

孩子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小学早已放学,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动旗杆上的绳子,发出规律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轻轻叩门。

“小栓!”何杰吼了一声,“你杵那儿挺尸呢?”

孩子缓缓转过身来。手电光照在他脸上,面色异常苍白,眼睛下面挂着两道深重的阴影。他直勾勾地看着何杰,却不说话。

“咋了?哑巴了?”何杰走上前,觉得儿子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小栓仍然沉默,只是微微歪着头,眼神空洞得让人发毛。

何杰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又夹杂着些许不安。他一把拽过儿子的胳膊,“回家!你娘都快急出尿来了!”

孩子的胳膊冰凉,像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冻肉。

回家的路上,小栓一言不发,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何几次回头看他,总觉得儿子像是在飘着走而不是踏实地迈步。手电光下,小栓的影子被拉得细长,随着光线晃动而扭曲变形,有那么一瞬间,何杰觉得那影子不像是个孩子,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日怪了,”他咕哝着,加快了脚步。

推开家门,张太秀正端着热好的饭菜往桌上放。看见儿子,她立刻骂开了:“小兔崽子,野哪儿去了?看你爹不扒了你的皮!”

小栓却不似往常那样顶嘴或躲闪,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眼神空茫地望着母亲。张太秀被看得心里发毛,骂声渐渐小了下去。

“咋了这是?”她转向何杰问道。

“谁知道,找着时候就这熊样了,跟丢了魂似的。”何杰把锄头靠在墙边,“先吃饭吧,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饭桌上异常安静。小栓默默地吃着,动作机械而精准,每一口咀嚼的次数都几乎相同。他不像往常那样挑拣饭菜,甚至吃了平时最讨厌的胡萝卜。

何杰和张太秀交换了一个眼神。

“学校里出啥事了?”张太秀试探着问。

小栓缓缓抬起头,眼睛直视母亲,却不答话。他的眼球似乎过于黑了些,几乎看不到眼白。

张太秀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她强笑着给儿子夹了块肉,“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饭后,小栓径直走向自己的小房间,没像往常那样缠着要看电视。何杰盯着儿子的背影,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崽子肯定有事瞒着,”他说着,点燃了一支烟。

张太秀收拾着碗筷,心神不宁。她想起下午村里传来的闲话,小学后山的坟地最近不太平,有人晚上听见奇怪的声音。她甩甩头,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

夜里,何杰被一阵窸窣声惊醒。他以为是小偷,摸黑起身,却发现声音来自儿子房间。他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看见小栓坐在床上,面朝墙壁,手指正慢慢地、一遍遍地在墙面上划着什么。那动作机械而持久,何杰看了好一会儿,儿子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干啥呢?”何杰打开灯问道。

小栓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停了下来,但手指仍抵着墙面。

“睡迷糊了?”何杰走近,看见墙面上被指甲划出了无数道细痕,杂乱无章,却又隐约构成某种诡异的图案。他心头火起,一把拉起儿子,“墙刚糊的,你手贱啊?”

小栓任由父亲拉扯,不反抗也不解释。何杰觉得儿子的手臂冰凉得不正常,像是摸到了一块死肉。他下意识地松开手,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睡吧,”他粗声说,关灯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小栓依然沉默寡言,行动僵硬。放学后,他不再和伙伴玩耍,而是直接回家,坐在院子里盯着地面看。何杰和张太秀试着问他话,他要么不回答,要么就用单音节应付。

第三天夜里,张太秀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推醒何杰,“听,啥声音?”

两人屏息倾听,一阵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刮擦声从隔壁传来。何杰骂了一声,起身去看。他推开小栓的房门,看见儿子蹲在墙角,正用指甲抠挖地面。水泥地面已经被划出密密麻麻的白色痕迹。

“你魔怔了?”何杰一把拉起儿子。小栓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异样的光。那一刻,何杰几乎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儿子。

随后的日子里,小栓的行为越发怪异。虽然每天依旧去上学,依旧回家,但他经常突然停止动作,侧耳倾听仿佛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有时他会盯着空无一物的角落看上半天,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他的食欲减退,面色越来越苍白,眼下乌青越发明显。

何杰和张太秀的争吵越来越多。

“肯定撞邪了!”张太秀坚持道,“你看他那眼神,根本不是小栓!”

“放屁!哪来的邪?就是你惯的!”何杰嘴上强硬,心里却也发毛。他偷偷去看过儿子划的那些痕迹,越看越觉得那像是某种符咒。

一天下午,张太秀从地里提前回来,看见小栓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只死麻雀。孩子正慢慢地把鸟毛一根根拔下来,排列在地上,组成奇怪的图案。他的动作冷静而专注,脸上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漠。

“天爷啊!”张太秀惊叫一声。

小栓缓缓转头看她,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他举起死鸟,轻声说:“它在叫我。”

张太秀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当晚,她坚决地对何杰说:“不行,必须请人来看看了!这不是病!”

何杰这次没有反驳。他想起白天遇到小学老师,说小栓最近在学校也很反常,经常自言自语,还能准确说出一些他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我娘家西水洼的刘神婆,”张太秀压低声音,“听说很灵。”

何杰皱皱眉,“那老婆子?骗钱的吧?”

“那你说咋办?眼看儿子就这样了?”张太秀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何杰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当天就带了一份礼,把刘神婆接到家里。

刘神婆是个干瘦的老太太。她一进门就皱起了鼻子,像是在嗅什么气味。

“带我去孩子房间,”她直接说道,没多寒暄。

在小栓房间里,神婆仔细查看了墙上的划痕和地面上的图案。她摸了摸痕迹,又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米,撒在角落里。几粒米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像是落在烧热的锅上。

“嗬,缠得挺紧,”神婆喃喃道。

她让何杰和张太秀详细描述小栓最近的行为,听到“它在叫我”时,她点了点头。

“小学那边,以前是乱坟岗吧?”神婆突然问。

何杰一愣,“老早的事了,后来平了建学校。”

“平了坟,魂没平,”神婆冷笑一声,“有个没主的老鬼,看上你家小栓了。孩子火力低,正好被附了。”

张太秀吓得脸色发白,“那咋办呀?”

神婆从布包里掏出几张黄符,吩咐贴在门窗上。又让何杰去准备公鸡血、黑狗毛和几样草药。

“今晚子时,我送客,”神婆说,眼睛亮得吓人,“你们得按我说的做,一点不能错。”

夜深了,何家静得可怕。小栓早早被哄睡下,但何杰和张太秀都知道他根本没睡——他们从门缝里看见,儿子正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眼睛睁得老大。

十一点半,一直默默喝茶的刘神婆说可以开始了。她换上了一件古怪的深色袍子,手里拿着一个铜铃和一把桃木剑。

“把孩子带到堂屋,”她指挥道。

何杰深吸一口气,推开小栓的房门。孩子果然坐在黑暗中,眼睛反射着微弱的光。

“小栓,出来一下,”何杰尽量使声音平稳。

小栓缓缓转头,露出一个不像孩子的冷笑,“为什么要出来?”

何杰强忍恐惧,上前拉他。触手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战。小栓抵抗着,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个十岁孩子。

“秀,来帮忙!”何杰喊道。

夫妻俩合力才将挣扎的小栓拖到堂屋。神婆已经在那里布置好了法阵——地上画着八卦图,四周点着七盏油灯。

“按着他!”神婆命令道。

何杰和张太秀死死按住不断扭动的小栓。孩子的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吼。

神婆摇动铜铃,开始吟唱一种调子古怪的歌谣。她绕着法阵行走,不时将米粒撒向小栓。孩子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叫。

突然,油灯的火焰猛地蹿高,变成诡异的蓝色。屋里温度骤降,哈气成霜。小栓的身体以不可能的角度弓起,几乎挣脱了夫妻俩的控制。

“快按住!”神婆厉声道,手中的桃木剑直指小栓眉心。

小栓——或者说附在他身上的东西——发出愤怒的咆哮。那声音低沉而古老,完全不属于一个孩子。

神婆加快了吟唱的速度,将一把混合着黑狗毛和草药的粉末撒向小栓。粉末接触皮肤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是烧红的铁碰到水。

小栓的身体剧烈抽搐,眼睛翻白。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堂屋内涌动,吹得窗帘狂舞,碗柜里的碟碗叮当作响。

何杰和张太秀拼尽全力按住儿子,恐惧得几乎窒息。他们看见小栓脸上表情不断变换,时而狰狞可怖,时而痛苦扭曲,仿佛有两个存在在他体内争夺控制权。

神婆的吟唱达到高潮,她手中的桃木剑猛地压在小栓额头上。一道黑烟似乎从孩子口鼻中逸出,在空气中凝聚成模糊的人形,随即被吸入神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陶罐中。

神婆迅速封住罐口,贴上符咒。

一切突然静止。

小栓软软地倒在父母怀中,昏迷不醒。油灯恢复了正常的黄色火焰,室温也逐渐回升。

“结、结束了?”何杰颤声问,浑身被冷汗湿透。

神婆点点头,疲惫地坐下,“把它送走了。孩子睡一觉就好了。”

她指着陶罐说:“这个我得带走处理掉。你们明天给孩子熬点安神汤,以后天黑别让他单独在外头走。”

何杰和张太秀千恩万谢,塞了一叠钱给神婆。老太太没推辞,揣好钱和陶罐,消失在夜色中。

小栓果然在第二天恢复了正常,虽然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何杰和张太秀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

一周后的夜晚,何杰起夜时无意间瞥见窗外。月光下,他看到小学方向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黑烟盘旋上升,但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他赶紧拉上窗帘,回到床上紧紧抱住妻子。

夜深了,何家坳静得出奇,连狗都不叫了。只有风还在吹,穿过树梢,发出似人低语的声音。远处的山峦黑黢黢地立着,像是沉默的见证者,守护着——或者隐藏着——这片土地上不为人知的秘密。

黑暗从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暂时退却,在人们放松警惕时,又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悄然渗出,等待着下一个火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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