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号的舰桥。
此时，此刻。
连风都沉浸在一种近乎慵懒的节奏里。
长山洋子那带着旷远寂寥的声线，演唱着坚韧的生命。
一首简单的《じょんから女节》，从扬声器里流淌出来，胡乱地撞击在心里。
江锋闭着眼，身体陷在抗荷座椅中，一手端着茶杯，袅袅水汽模糊了他的五官。
翘起的二郎腿，随着悠扬的三味线拨弦声轻轻抖动着，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空气。
五天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似乎在这段相对平和的航程中被暂时抚平。
“目标确认，米德尔斯坦燃料精炼站，相对距离1200公里，速度匹配中。”
哈尔西的话语，把江锋从音乐中拉了回来。
抖动的脚尖蓦地停止，他睁开眼睛，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
随着姿态引擎的短暂喷射，将诺曼底号的舰艏压下。
视野被骤然填满。
一个冰冷，巨大，充满压迫感的银白色立方体，悬浮在米德尔A星那黯淡的红光中。
它棱角分明，如同故事中擎天巨神的器具。
其体积和质量带来的视觉冲击力，甚至短暂地让习惯了石村号庞大体积的江锋停住呼吸。
“这就是米德尔斯坦？”江锋有些错愕。
“是的。”哈尔西介绍道：“由银河重工承建，于2251年4月竣工，同年正式运营。”
“边长12公里，设计质量7257.6亿吨，常住人口约5029万。”
“设计目标，是在本星系建设一个多功能的，虚空居住站与贸易港口的混合体。”
“招商宣传里的广告词，都在大谈这里的燃料机遇，以及和外星人进行贸易的便利性。”
江锋放下茶杯，一挥手，在最后的扫弦声中结束了音乐。
他眼神里的慵懒被锐利取代：“当前空间站态势如何？社会情况呢？”
“空间站位于地联与奇恩帝国共同宣称的‘争议地带’。”哈尔西平静道。
“奇恩帝国曾经多次通过外交及非正式渠道，主张对该空间站的所有。”
“地联并未给出明确回应。”
“但随着近期，地联力量因前线压力和内部策略调整，开始全面收缩。”
“地联对该空间站的实际控制力已经降至冰点。“
江锋眼前，一道全息光幕闪烁亮起，空间站的结构图被高亮标注。
哈尔西背着手，像是一个小老师，认真道：“目前，空间站的实质性控制权，由两股非官方的武装力量分享。”
“海盗组织‘白骑士舰队’，拥有大小武装船只2000余艘。”
“几乎都是由民用运载穿梭机与货船改装而成。”
“不排除受到了某些财团势力、情报机构或外星资本的经济援助，否则无法解释其如何快速弄到管制清单上的舰载武器和装备。”
“该组织作风凶悍，控制着空间站的外部防御系统，以及泊位收费权益。”
江锋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海盗势力这么厉害，他问道：“如果这个什么白骑士那么厉害，那还有什么阻碍他们一统江湖呢？”
“地方势力‘米德尔斯坦工会’。”哈尔西回道。
“由本空间站的投资商支持，联合了本地的商人，以及灰色产业的头目联合组成，控制内部治安，生活物资供应，以及大部分贸易流通渠道。”
“双方势力范围存在重叠，关系微妙，时有摩擦，但总体维持平衡。”
江锋冷笑一声：“是啊，脆弱的平衡。”
他的目光扫过结构图内部复杂的层级：“居住区的情况？”
“居住区采用三区离心旋转设计，居住站自转周期2.6分钟。”
“高区，也就是外围，模拟重力1.1G，由于直接和贸易港连接，相对富饶。”
“中区，模拟重力0.8G，主要是生活区域，大多数本地人的居所。”
“低区，也就是靠近轴心，模拟重力0.3G，主要是一些轻重工业，比如燃料炼化。”
哈尔西详细地解释道：“作为贸易枢纽，空间站拥有32个长1公里以上的大型泊位，128个长1公里以下的小型泊位。”
“但由于空间站本身质量太轻，米德尔斯坦设有最大停泊总质量限制。”
“限制？”江锋皱眉：“怕轨道受到影响？”
“是的。”哈尔西道：“硬连接泊位可承载总质量约为30亿吨的各型船舶。”
“而驻留轨道，也就是半径在50至120公里以内的球形空间，最大可以容纳42亿吨质量。”
“如果超过该安全质量，飞船与空间站间的引力摄动将会显着影响轨道，并导致长期风险。”
“哈，怪不得上次咱们看到那艘泰坦舰，雄伟飞翼号，它是停在恒星轨道上。”
江锋微微点头。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很有可能，就是真正掉链子的那个环节。
“那防御的能力呢？”江锋又问道。
“完备程度极高。主体是32组高功率激光防御阵列，覆盖近程拦截，瞬时功率峰值可达20拍瓦，可有效拦截直径小于1米的小型高速目标。”
“而长程武器，则是16座双联装重型电磁轨道炮台，用于发射制导武器。”
“理论上可以将导弹瞬间加速到千米每秒。”
“具体射程由导弹和敌对目标的相对距离决定。”
“很好。”江锋咂咂嘴：“我知道为什么奇恩帝国的那群大蜥蜴不敢动武了。”
“还有呢？这儿的风土人情如何？”江锋再问。
哈尔西顿了顿：“根据本地网络分析，空间站内部的治安混乱程度和贸易繁荣成正比。”
“当前最受欢迎，利润最高的三项活动，分别是诈骗、赌博、以及各类违禁品走私。”
“嗯，老三样。”江锋耸耸肩，他已经司空见惯了。
哈尔西补充道：“不是寻常诈骗，主要是燃料相关的欺诈，极为猖獗。”
“燃料欺诈……也就是以次充好。”江锋摇了摇头。
“米德尔斯坦空间站主要产出两种聚变燃料。”哈尔西调出一张表格。
“常规的氘氚燃料，技术成熟，能量输出稳定高效。”
“再有就是氢锂燃料，依赖质子与锂-6发生聚变反应。其优势在于反应过程不会产生强穿透性的中子辐射，对飞船防护层的要求较低，尤其适合小船。”
“但劣势明显，单位质量下，能量输出比氘氚燃料低一些，而且所需的聚变温度更高，反应截面也更低，需要更高科技的聚变反应堆。”
“不过，这种燃料是外星势力的常用燃料，反应生成带电粒子，可以直接通过磁场和电场捕获能量，效率极高，反应堆体积极为紧凑。”
“再加上锂-6作为生产氚的必须品，这让米德尔斯坦成为附近几个星系唯一供应这种燃料的地方，甚至这里的氢锂燃料还会被运送到地球系统。”
“在本地网络上，充斥着大量的控诉。常见的欺诈手段，一般都是在燃料罐底层注入惰性气体，或者把两种燃料掺混之后注入。”
哈尔西背着手，小脸上满是严肃：“劣质燃料注入反应堆后，极易导致反应效率骤降、反应温度失控、磁约束失效乃至灾难性熔毁。”
“许多飞船因此失去动力，被迫接受本地维修厂的天价维修服务，甚至因此失去船只。”
“在这里，可靠的燃料供应商属于稀缺资源，需特定渠道。”
江锋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更是敞亮。
‘混乱的边疆，畸形的繁荣，贪婪的骗子。’
他看向舷窗外那巨大的立方体：‘难怪嘉丝蒂说这里是“老油条的澡堂子”。’
‘等等……老油条的澡堂子，那不是油锅吗？’
江锋想着想着，摇头失笑，无论如何，他带了嘉丝蒂，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那来自太阳系的情况更新呢？”江锋又道。
“暂无。”哈尔西脸上有些疑惑：“这里的超光速论坛连接中断，通讯浮标被人关闭了。”
“嗯，那就先不管了。申请入港。”江锋下令。
入港过程出乎意料地高效，或者说……粗暴。
一笔庞大的“泊位费”转账记录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50万地联币，停泊一周，也就是168个地球小时。
管制中心传来的准入信号没有任何欢迎，只有一个粗鄙的男声，语速飞快地报出了一串坐标和航道指引，末了还夹杂着一声不耐烦的咳嗽，通讯便戛然截止。
洁白的诺曼底号如同轻盈的飞鸟，滑入泊位的机械臂怀抱，稳稳停靠。
巨大的对接通道缓缓延伸过来，与舰体气密门咬合。
三小时后，石村号姗姗来迟，停泊在了邻近更加大型的泊位。
江锋离开船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向哈尔西交代。
“所有机器单位，提高警戒。泊位周边五百米内，舰体表面以及所有出入口，未经我允许的接近者一概视为敌对目标入侵。”
“使用致命武力，无需警告，无需二次确认。”
江锋脑袋很清楚，在这个龙蛇混杂之地，船就是命。
团队在泊位区的集结点汇合。
嘉丝蒂用力伸了个懒腰，工装勾勒出结实的形体。
她环顾着泊位区高高的通道拱顶、纵横交错的管道和川流不息的各色人种，以及非人种，脸上露出一种“回家”般的熟悉，还有几分嫌弃。
“跟我来，老板。先找个落脚地，喘口气。”
她招呼着，轻车熟路地走向一条指向“生活区轴心电梯”的宽敞通道。
不难看出，她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杰克曼之家，老地方了。”
“老板杰克曼人还行，嘴严，屋子也干净，关键是离我们要找的人不远。”
江锋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干净”，多半不是指卫生干净，而是没有窃听和监视。
他没有掉以轻心，金包银和小帅就在身旁跟随。
一台机器狗，一个机器人，涂装都改成了典雅的淡淡辉光金色，染血的时候特别漂亮。
一行人汇入穿梭梯前略显拥挤的人流。
大个子卢卡库身先士卒，轻舒猿臂，就那么一拨，一群人就分列两旁，留出一条空道。
有人怒目而视，却刚好看到了团队里，几乎每个人腰间都带着家伙。
连文静的天文学家布丝也不例外，当然除了小灰，她抱着个白胖猫玩偶，小小的女孩，大大的玩偶，乍一看去十分可爱。
只不过，如果谁想要动什么歪脑筋的话。
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几两肉够不够硬，够不够多，够不够纳米风暴啃上个几秒钟。
封闭的空间里，满是粗鲁的家伙。
各种语言、俚语、咒骂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穿着旧工装的工人、眼神闪烁的可疑人、裹着长袍的外星人、还有胳膊上纹着不明帮派标记的打手……这就是边疆，狂野而又纯真。
电梯里播放着本地的新闻广告，一开口，那味道老冲了。
“欢迎来到米德尔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