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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金卷落红泥,陈锋掌心土龙碎尘烟。

宣旨太监转身去,田垄间跪伏的岭南文武却似被无形的绳索捆缚。

“永镇南疆”四字如重枷悬顶,周镇岳喉头滚动,李猛甲胄下的指节捏得发白。

陈锋靴底碾过散碎红泥,玄色身影踏入万顷青苗。

“回府。”平淡二字如刀,劈开凝滞的南风。

圣旨金线织就的卷轴被随意递出,落入王府长史周镇岳颤抖的掌心,那耀目的明黄与他沾满尘土的袍袖形成刺眼对比。宣旨太监一行仪仗的金吾卫甲叶铿锵,马蹄踏起烟尘,沿着官道向苍梧城方向迤逦而去,渐渐消失在灼热的空气里。

田垄间的死寂并未随天使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愈发粘稠凝固。

数千名匍匐在地的岭南文武官员、军士、农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滚烫的泥土灼烤着膝盖和额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砸进泥土,洇开深色的小点,却无人敢动。“永镇南疆”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心头,又像一具冰冷的铁棺,沉沉压在脊背之上。

周镇岳双手死死捧着那份沉甸甸的圣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不是一卷丝帛,而是烧红的烙铁。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无声的气流。目光死死盯着陈锋玄色的背影,那背影正沉稳地踏入万顷青翠的禾苗之间,仿佛刚才那道牵动岭南命脉的圣旨,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微风。

玄甲营统领李猛单膝跪在泥地里,深黑的甲胄覆盖全身,只露出一双喷火的眼睛。他按在地上的拳头紧攥,手背青筋虬结,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坚硬的地面竟被他的指力抠出几道浅浅的白痕!永镇?将主君永远钉死在这南疆瘴疠之地?这旨意是恩典,更是囚笼!一股被强行压抑的暴戾之气在他厚重的胸甲下奔涌,几乎要冲破甲叶的束缚。他身旁的陌刀营主将吴铁,身形如山岳般跪着,沉默得可怕,但那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猛兽,暴露着胸膛内同样翻腾的惊涛骇浪。

陈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玄色的军靴沉稳地踏过田垄,靴底沾着被碾碎的红泥,在翠绿的秧苗间隙留下清晰的印记。他微微俯身,指尖拂过一株长势格外茁壮的奇异禾苗狭长坚韧的叶片,动作轻柔专注,仿佛在检阅他真正的王师。岭南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在他身上,将玄衣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远处,巨大的水车在河水的推动下发出规律的吱呀声,清澈的水流沿着新开凿的沟渠欢快地流淌,滋润着这片承载着野心的土地。

“回府。” 两个字,平淡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却清晰地穿透了田野间凝滞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瞬间劈开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跪伏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骤然“活”了过来。压抑的抽气声、甲胄摩擦的轻响、衣袍与泥土分离的簌簌声交织成一片。周镇岳猛地一个激灵,捧着圣旨霍然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殿下起驾!速备车马!”

王府亲卫如林而动,迅速清开道路。陈锋并未走向备好的车驾,而是翻身上了他那匹墨色战马。马蹄踏过方才捏碎土龙的泥地,红泥微尘在蹄下轻扬。他勒马,最后回望了一眼这片在烈日下蒸腾着无穷生机的新垦沃野,目光深邃如海,随即猛地一夹马腹。

“驾!”

墨色战马如离弦之箭,当先驰出。周镇岳、李猛、吴铁等核心文武立刻跃上各自的马匹,紧随其后。马蹄踏破田野的寂静,扬起一路烟尘,裹挟着尚未平息的惊悸与骤然凝聚的肃杀,直扑苍梧城王府!

岭南王府,正殿。

沉重的殿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殿内并未点燃太多烛火,岭南午后炽烈的天光被高窗上特制的深色琉璃滤过,投下几道光柱,光柱中尘埃无声浮动。殿宇空旷而幽深,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无声弥漫的紧绷。

陈锋并未高踞主位。他站在大殿中央,背对着殿门,玄色劲装的背影挺拔如孤峰。殿内已齐聚岭南核心班底——周镇岳、李猛、吴铁、主管工坊营造的墨家巨子传人公输墨、以及新任情报司主事,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中年文士,代号“鹞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陈锋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旨意,都知道了。” 陈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喜怒。

“殿下!”李猛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深黑甲叶撞击发出铿锵怒鸣,他抱拳,声音如同压抑的雷霆,“‘永镇南疆’?这是要把您和咱们岭南几十万军民,永远困死在这南蛮之地!这旨意……这旨意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末将……末将替殿下不值!”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吴铁虽未言语,但那魁梧如山的身躯绷紧,沉默中蕴含着更可怕的力量。

周镇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绪,沉声道:“殿下,旨意已下,木已成舟。‘永镇’二字,既是枷锁,亦是名分。朝廷以此昭告天下,将殿下定位于岭南,再无北顾之望。然则……”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此旨亦正式确认殿下对岭南道军政大权之独揽,生杀予夺,尽出王府!专征伐之权在手,日后岭南军令,再无需经兵部核验!此乃……实质裂土!”

裂土!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众人耳膜,带来一阵寒意,也带来一丝异样的灼热。

陈锋缓缓转过身。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眸在幽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幽焰。他没有回应李猛的愤怒,也没有评价周镇岳的分析,目光直接投向如同影子般侍立角落的鹞鹰。

“鹞鹰。”

“属下在!” 鹞鹰身形微动,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地踏前一步,躬身应道。他声音低沉沙哑,毫无特色。

“京城的风,吹向何方了?” 陈锋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

鹞鹰的头垂得更低,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禀殿下。天使离京前,九皇子陈昊已被陛下加封‘忠勇亲王’,领吏部行走,协理朝政,风头一时无两。废太子陈琰圈禁冷宫,东宫属官除少数被诛杀,余者皆流放三千里。”

他略作停顿,声音更压低几分,如同毒蛇吐信:“另据‘燕子’(情报网络代号)传回密讯,天使离京前夜,曾密会九皇子心腹幕僚于洛水画舫,时长近一个时辰。画舫内外戒备森严,具体所谈不详。但天使离京后,九皇子府中曾派出三路快马,一路北上雁门,一路南下荆襄,一路……直奔岭南方向而来。三路皆伪装成寻常商队,携带重金。”

鹞鹰的汇报如同冰水,浇在众人心头。九皇子!加封亲王,协理朝政!密会天使,三路快马!指向岭南的那一路,带着重金……想做什么?收买?刺探?还是……?

一股寒意瞬间取代了方才的愤怒与躁动。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李猛眼中的怒火被惊疑取代,吴铁绷紧的身躯微微前倾,周镇岳眉头紧锁,公输墨则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直尺。

九皇子陈昊!这个踩着废太子鲜血上位的兄弟,其獠牙竟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地探向了刚刚获得“名分”的岭南!重金开路,目标直指岭南,其意昭然若揭——他要在这道看似“恩宠”的旨意尘埃落定之际,立刻着手撬动岭南的根基!

陈锋听着鹞鹰的汇报,脸上那层平静的冰面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猎物提前惊扰了蛰伏计划的不耐与冰冷的嘲弄。他缓步走向大殿一侧悬挂的巨幅大周疆域图。手指抬起,带着泥土气息的指尖,没有指向象征权力巅峰的洛阳,也没有指向他刚刚获得“永镇”之权的岭南,而是精准地、缓慢地划过地图上那条蜿蜒如蛇、沟通南北、横贯大周腹地的命脉——洛水-荆襄运河!

指尖最终停留在荆襄之地的枢纽——江陵城!

“周镇岳。” 陈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臣在!” 周镇岳精神一振,立刻应声。

“以本王名义,签发岭南王府第一道承制谕令。” 陈锋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砸在铁砧上,铮铮作响,“着令岭南道江陵府尹,自即日起,封闭江陵水路码头,暂停所有北上船只报备出港。凡过往岭南之商船,无论公私,无论大小,一律严加盘查!尤其对来自洛京方向、持有‘忠勇亲王府’或‘吏部’通关文牒之船队,查!给本王翻箱倒柜地查!一粒米,一片布,一张纸,都给本王查清楚来龙去脉!但有可疑,船货扣留,人员羁押,就地审问!审问结果,八百里加急,直送王府!”

封闭江陵码头!严查洛京来船!尤其针对九皇子府和吏部!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殿内众人心头!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刚刚加封、风头正盛的九皇子陈昊,最直接、最凶狠的回击!也是利用“专征伐”、“承制封拜”之权,对新晋岭南王权威最凌厉的宣示!

“殿下……这……” 周镇岳饶是心思沉稳,也被这道命令的锋芒惊得眼皮一跳。此举无异于直接撕破脸!

“去办。” 陈锋没有解释,只有两个字,冰冷如铁。

“诺!” 周镇岳心头一凛,所有疑虑瞬间被压下,躬身领命。

“李猛。” 陈锋的目光转向玄甲统领。

“末将在!” 李猛踏前一步,甲叶铿锵,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那是被主君杀伐决断点燃的狂热战意。

“你亲自挑选一百玄甲锐士,化整为零,即刻启程。” 陈锋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目标,江陵码头!给本王盯死!凡有强闯关卡、武力抗拒盘查者,无论身份,无论背景……杀!”

一个“杀”字,带着凛冽的寒风,瞬间让大殿温度骤降!

“末将遵命!” 李猛眼中凶光爆射,抱拳低吼,杀气四溢。他正需要一场杀戮,来宣泄那“永镇”二字带来的憋屈!

“吴铁。” 陈锋的目光落在沉默的陌刀营主将身上。

“末将在!” 吴铁声如闷雷。

“陌刀营移防苍梧城西大营。” 陈锋的声音带着山岳般的沉重,“从今日起,苍梧城宵禁提前一个时辰!城防巡逻,增加三倍!所有入城人员,无论官民,需有三人以上联名作保,核验无误方可放入!有可疑者,先羁押,再审问!告诉守城的儿郎,本王授尔等临机专断之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苍梧城,不容有失!”

“末将明白!” 吴铁抱拳,声音斩钉截铁。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堡垒,这道命令,让他和他麾下那能斩碎山岳的陌刀,成为了守护岭南心脏的最后屏障。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瞬间将整个岭南,尤其是扼守南北水路咽喉的江陵和岭南核心苍梧,牢牢锁死!一张无形而森严的铁幕,在岭南上空轰然落下!

陈锋最后看向鹞鹰,眼中幽光闪烁,如同深渊中亮起的星辰:“传讯‘燕子’,目标,九皇子陈昊。本王要知道他每日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府中进出过什么物件,哪怕他咳嗽几声,本王也要知道!还有那三路快马,尤其是来岭南的这一路,给本王挖出他们的根!查清他们的钱,准备送给岭南的哪条狗!”

“诺!” 鹞鹰躬身,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去编织那张笼罩帝都的无形巨网。

殿内只剩下陈锋与周镇岳等几位核心重臣。幽暗的光线下,陈锋负手立于巨幅地图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永镇南疆”的岭南之地。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苍梧城的位置,那里已被他用朱笔重重圈起。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永镇?枷锁?

他掌心仿佛还残留着红泥土龙被碾碎时的粗糙触感。

“传令下去。” 陈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与期待,“岭南王府,闭门谢客。所有政务军务,按既定方略推进。本王……要静待贵客上门。”

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殿内几位心腹重臣,那眼神深处,是猛虎踞于山林,静待猎物踏入陷阱的耐心与杀机。

岭南的铁幕已然落下,隔绝内外。

而这张铁幕之后,磨砺了三年的爪牙,正渴望着用北来的“贵客”之血,来祭奠新王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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