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七月初的风,带着燥热的尘土气息,吹拂着宁光县的每一个角落。
水泥厂的胜利,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不仅浇灭了薄力厂的气焰,也彻底滋润了宁光县干涸已久的土地。
人们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走路的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县委大院里,那些新提拔上来的干部们,一个个干劲十足,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崭新的精气神。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钱三江的办公室,成了全县最忙碌的地方。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前来汇报工作、请求指示的人络绎不绝。
他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声音洪亮,目光灼灼,再也不见当初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相比之下,隔壁李默的办公室,就清净得像个世外桃源。
这天下午,钱三江处理完手头积压的文件,端着他那大号的搪瓷茶缸,推开了李默的门。
屋里凉快得很,窗户开着,穿堂风吹得桌上的书页哗哗作响。李默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张兰坐在一旁,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给他扇着风。
看到钱三江进来,张兰连忙站起身,小声喊了句,“钱县长。”
“哎,小兰同志,坐,坐。”钱三江压低了声音,走到李默对面坐下,“小先生这是……又熬夜了?”
李默睁开眼,眼里没什么睡意,清明一片。
“没,在想点事。”
他坐直身子,接过张兰递来的水杯,喝了一口。
“厂子那边,生产还稳吧?”
“稳!稳得很!”一提到水泥厂,钱三江就眉飞色舞,“周宁康那小子,现在是把厂子当家了,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咱们的水泥,现在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些许忧虑,“摊子铺得太快,管理上有点跟不上了。
工人招多了,思想工作难做;订单多了,物流运输又成了新问题。
唉,都是幸福的烦恼啊。”
李默点点头,“这些都是发展中必然会遇到的问题,急不来的。
但是这些你都不用太过担心,毕竟我已经让周宁康把管理层分成了生产、技术、销售、后勤四个组,责任到人。
另外,也起草了一份新的薪酬激励方案,多劳多得,优劳优酬,过几天你看看,没什么问题就推行下去。”
钱三江一听,眼睛都亮了。
这些天让他头疼不已的难题,李默三言两语之间,又给出了清晰的解决方案。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少年,心里那股依赖感和敬佩感,又深了几分。
“小先生,有你在,我这心里就踏实!!!”钱三江由衷地感慨。
李默笑了笑,没接这茬。
他放下水杯,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钱叔,宁光这边,现在算是稳住了,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了。
至于……我呢,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什么?”钱三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走?回……回哪去?怎……怎么这……这么快?”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即将被松开扶持的手。
李默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清河县,我的家在那边,弟弟妹妹都还在等我。”
钱三江张了张嘴,想说“别走”。
想说宁光县离不开你,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毕竟这些天以来,李默做的已经非常足够多了。
同时,钱三江他也知道,李默不属于这里。
宁光县这个小小的池塘,困不住这条过江的猛龙。
他能帮自己一次,帮自己两次,不可能帮自己一辈子。
这段时间,李默不仅帮他铲除了冯逸晨和白书恒两个座山雕,同样盘活了新建水泥厂。
更重要的是,教会了他如何去思考,如何去布局。
剩下的路,终归要自己走。
钱三江泄了气似的,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缸,一口气喝干了里面已经凉掉的茶水。
“我……我明白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时候走?”
“就这一两天吧。”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张兰手中的蒲扇,还在不疾不徐地摇着,送来一丝丝微凉的风。
但此刻,这风却吹不散屋里那股离别的愁绪。
张兰的眼圈,悄悄地红了。
晚上,办公室里只剩下李默和张兰。
白天那个精明干练的保健员,此刻像一只温顺的小猫,紧紧依偎在李默怀里,一言不发。
李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他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轻声说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张兰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嗯。”
“我只是回去看看,又不是不回来了。”李默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滑嫩的触感,让他心里也柔软了几分。
张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真的?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李默说得理所当然,“宁光和清河两个县的发展,都得靠我盯着。
这边你就当是我的眼睛,那边还有别人,我得两头跑。”
他忽然想起远在清河县的苏晚晴和姚虞花,嘴角泛起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苏晚晴那外柔内刚的性子,还有姚虞花那聪明灵动的眼神,都是他心里的牵挂。
外面的野花再香,家里那几亩精心耕种的良田,也不能荒废了。雨露均沾,方是长久之道。
张兰听他这么说,心里稍安。
她冰雪聪明,从李默刚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里,已经猜到了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小声地,带着几分试探问,“李默……你在清河县,是不是……也有……像我这样的人?”
李默一愣,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他看着她那双忐忑不安的眼睛,没有选择隐瞒或欺骗。
“有。”他坦然承认,“而且不止一个。”
张兰的身体僵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答案,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李默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等着她的反应。
过了许久,张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非但没有哭闹,反而主动伸出双臂,更紧地抱住了李默。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不在乎。”
李默有些意外。
张兰抬起头,眼睛里虽然还含着泪,但目光却无比认真:“李默,我早就知道了。
像你这样的男人,就像天上的太阳,不可能只照着我这一棵小草。
你能让我分享到你的光和热,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我没有别的念想,真的。
我只求你,别忘了我,有空的时候,能回来看我一眼,就够了。”
她的话,让李-默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这个时代的女人,有着一种让他既欣赏又觉得有些怜惜的特质。
她们的爱,纯粹,卑微,却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他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珠。
“傻丫头。”他低声说,“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我在宁光县打下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据点’。”
他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轻易地化解了这沉重的气氛。
张兰倒是听得面红耳赤,噗嗤一声笑了,捶了他一下,“讨厌!把我当成你的眼睛啦?”
“不然呢?还真当你是来给我扇扇子的?”
“我……”张兰的脸红透了,她埋进李默怀里,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还……还能给你当抱枕咧……”
夜色渐深。
离别的愁绪,被这满室的旖旎风光,冲淡了许多。
第二天,李默要走的消息,就在小范围内传开了。
钱三江一早就安排了县委招待所,说要给李默办一场最高规格的践行宴。
周宁康也从厂里赶了过来,带了两瓶茅台,非要跟李默不醉不归。
李默对这些应酬向来没什么兴趣,都给推了。
他只是让钱三江帮他准备了一辆吉普车,加满了油。
临走前,他把钱三江和周宁康叫到办公室,做了最后的交代。
“……水泥厂的二期扩建,可以提上日程了。
资金不够,就用现在的利润滚动投入。
技术上,主攻高标号特种水泥,比如抗硫酸盐的,或者早强型的,这些附加值高,利润也大。
至于宁光县的整体发展,农业是为本,工业是出路,两条腿走路,才能走得稳。”
他说的每一句话,钱三江都用本子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这几页纸,在他看来,就是宁光县未来几年的发展蓝图。
交代完公事,李默看向周宁康:“周厂长,水泥的质量,是咱们的命根子。
任何时候,都不能在这上面打折扣。
谁敢在里面动手脚,不管是谁,直接送去公安局。”
“李顾问您放心!”周宁康拍着胸脯保证,“谁敢砸我们宁光水泥的牌子,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李默点点头,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他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剩下的,就要看钱三江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吉普车停在县委大院里。
张兰帮他把一个简单的行李包放进后座,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
她眼圈红红的,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路上开车小心。”
“知道了。”
“到了……到了那边,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
“好。”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了这最简单的嘱咐。
李默正准备上车,大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一众好奇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入大院,稳稳地停在了吉普车的旁边。
车门打开,一位带着官威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钱三江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来人,是隔壁清河县的县长,姚和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