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彻底修好了。
一公里长的水泥路,像一把灰白色的尺子,笔直地铺在黄土漫天的山路上。
从中间划开,泾渭分明。
左边,是宁光牌。
右边,是薄力牌。
刚修好的头几天,看不出什么名堂,两边都是崭新的,平整的,走在上面,脚底板都觉得踏实。
山里出来的拖拉机手,开着车在上面跑一趟,都觉得比以前娶媳妇还舒坦。
但一个星期后,差别就出来了。
老王是县运输公司的司机,开了二十年车,每天都要拉着山货从这条路上进出好几趟。
这天,他又开着那辆老解放,突突突地跑在路上。
车轮压过右边的路面,扬起了一层细细的白色粉尘,车身也跟着微微颠簸了一下。
“他娘的,这路咋回事?起灰了?”副驾驶上的装卸工老李探出头,吐了口唾沫,正好落在路面上,溅起一小片白色的泥点。
老王没说话,默默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从右边的薄力道并到了左边的宁光道上。
瞬间,感觉就不一样了。
车轮碾压过去,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也看不到什么扬尘。车身稳稳当当,像是贴在地面上滑行。
那种坚实、致密的质感,通过轮胎,通过底盘,清晰地传递到了屁股底下。
“嘿,邪了门了!”老李也感觉到了,他把头缩回来,一拍大腿,“老王,你觉着没?左边这半边路,就是硬实!右边那半拉,跑起来有点发飘,还颠得慌。”
老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焦黄的牙:“你才觉出来?我跑了三天了。这右边的路,不经压。
咱们这解放车,拉上货七八吨重,一天来回碾个七八趟,它就吃不消了。
你看那路面,都有细头发丝一样的裂纹了。
左边这个,你再看光溜溜的,跟镜子面似的,连个车辙印子都看不清!”
“我的乖乖,这还是一个时候修的?用的料子差这么多?”
“料子?这料子可都是有来头的!”老王来了兴致,唾沫横飞地当起了讲解员,“右边这,是隔壁市薄力厂的,大厂!省里的名牌!左边这,是咱们宁光自己厂里的。
当初修的时候,钱县长搞了个什么友谊赛,电视台都来了,我还跑过来看热闹呢。
当时都说咱们厂肯定比不过人家,这不是瞎胡闹嘛。”
老李听得目瞪口呆,“那这结果……这不是把人家薄力厂的脸,按在地上摩擦吗?”
“可不是咋的!”老王得意地猛按了两下喇叭,那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现在山里跑运输的,谁不知道?
宁走宁光道,不走薄力桥!咱们县自己产的水泥,那是真材实料!过硬!”
类似的话,在往来这条路的每一个司机、每一个农民的嘴里,迅速传开。
老百姓的眼睛是尺,老百姓的嘴就是最好的广播。他们不懂什么425号硅酸盐,也不懂什么抗压强度和安定性。他们只知道,哪边的路结实,哪边的路耐用,哪边的车轮压上去不扬灰。
这事儿,比任何广告都有用。
半个月后,地区电视台的记者又来了。
这次,他们不是来报道“友谊赛”的,而是来报道一个奇迹。
摄像机镜头下,那条一公里的实验路段,对比已经惨不忍睹。
右边的薄力水泥路面,经过半个多月的重车碾压和风吹日晒,已经出现了稍微比较明显一些的龟裂和起沙现象,甚至有的地方有小小的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积水。
而左边的宁光水泥路面,除了颜色比之前深沉了一些,依旧坚固如初,平滑如镜。
几个孩子正在上面玩弹珠,那小小的玻璃球,在路面上滚出一条笔直的线,半天都不带拐弯的。
采访车就停在路边,钱三江站在那面光洁如新的路面前,对着镜头,红光满面。
“……情况大家也看到了。”钱三江指着脚下的路,声音洪亮,“事实胜于雄辩!
我们宁光水泥厂,起步晚,规模小,但我们有一颗为人民服务,对质量负责的赤诚之心!
我们把最好的材料,最好的技术,都用在了这条路上!”
记者把话筒递过来,“钱县长,对于这次和薄力水泥厂的‘学习交流’,您有什么感想?很多人都说,宁该次是在打薄力厂的脸,对此您怎么看?”
这个问题很尖锐。
钱三江却哈哈一笑,摆了摆手,“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嘛!薄力水泥厂是老大哥,是我们的榜样。
这次交流,我们学到了很多宝贵的经验。
比如,我们认识到了在品牌建设和市场推广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至于路面质量的差异……我想,这可能是一些偶然因素。”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也可能是我们宁光县的工人,在修这条路的时候,心里憋着一股劲。
一股想要证明自己,想要为家乡争光的劲!
这股劲,是金钱买不来的!所以,水泥是一样的水泥,但路,就修出了不一样的效果!
我们欢迎薄力厂的同志们,随时来我们宁光县,我们再比一次,再学习一次!”
诛心!
赤裸裸的诛心之言!
这番话通过电视信号一播出去,效果比直接说“我们的水泥就是比你好”要厉害一百倍。
什么叫偶然因素?什么叫工人心里憋着一股劲?
这不就是指着鼻子说,你们薄力厂的工人没有责任心,你们的产品就是不行吗?还欢迎你们再来比一次,那不就是说——欢迎你们再来丢一次人?
隔壁市,薄力水泥厂。
销售科长马科长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像要滴出水来。
那台老式黑白电视机里,正循环播放最新的钱三江采访。
马科长看着电视里钱三江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听着那番绵里藏针的话,手里的茶杯捏得咯咯作响。
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成了猪肝色。
“砰!”
厂长一脚踹开门,冲了进来。他显然也看到了新闻,一张脸黑得像锅底。
“姓马的!你他娘的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厂长指着电视机,声音都在发抖,“你不是说他们是来认怂的吗?你不是说这是给咱们送钱来的吗?现在呢?咱们的脸都让他们扔在宁光县的山沟里了!”
马科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话都说不利索,“厂……厂长,我……我也不知道啊!我给他们的,确实是咱们厂最好的水泥,拳头产品啊!谁知道……谁知道他们宁光那个小破厂,能他娘的搞出这种怪物来?”
“怪物?现在全地区的人都知道,我们薄力水泥厂的产品,连人家一个刚开工的小厂都比不过!
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们厂这个月的订单,至少会被退了一半!
一半!全是之前跟我们有合作意向的周边县市!他们现在,全都跑到宁光县去了!”
厂长吼完,无力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几十年的老厂,省里的标杆,怎么就在一个小小的宁光县面前,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马科长呆住了。
他仿佛看到了钱三江临走时,那张堆满了谦卑笑容的脸。
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容下面,藏着的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刀啊!
什么学习交流,什么请求支援,全都是计!
人家压根就不是来买水泥的,是来买一块垫脚石,是来买一块能把薄力厂的牌子狠狠踩在脚下的磨刀石!
宁光县,此刻正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
当电视台全面播出最新的采访后。
事情的发酵,十分迅速!
周宁康,这位新上任的水泥厂厂长,拿着一沓厚厚的订单,冲进了钱三江的办公室,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县长!县长!发了!我们发了!”
他把订单拍在桌子上,“周边五个县,还有市里的好几家建筑公司,全都来找我们订货了!
光是这个月的订单量,就够我们厂两班倒,生产两个月的!
而且……而且他们都指名要修路用的那种特等水泥!价格比我们预定的,还高了一成!”
钱三江拿起那沓订单,一张张地翻看。
那白纸黑字,那一个个鲜红的公章,在他眼里,比任何东西都好看。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那根依旧在冒着白烟的烟囱,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宁光县这盘棋,活了。
而在隔壁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始作俑者李默,正悠闲地躺在竹制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看得津津有味。
外面的喧嚣和狂喜,仿佛都与他无关。
郭靖又在练降龙十八掌了,真笨。
他摇了摇头,翻过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