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了“英雄”,马六的日子就变得无比煎熬。
他头上的伤口其实早就不疼了,但他不敢出院,医院反而是他暂时的避风港。
可即便是在病房里,他也如坐针毡。
每天,都有人提着水果罐头和鸡蛋来看望他。
有单位的领导,有工会的干事,甚至还有素不相识的群众,他们握着他的手,说着一句句赞美和感谢的话。
“马师傅,你真是我们宁光县工人的骄傲!”
“好好养伤,等你出院了,我们给你开庆功会!”
每一句赞美,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只能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遍遍地重复着:“应该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晚上,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孙志勇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死死地盯着他,质问他为什么。
那根飞出去的传动轴,一次又一次地朝着他自己飞来,他想躲,却发现双脚像被灌了铅,动弹不得。
他常常在凌晨时分,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然后浑身是汗地坐着,直到天亮。
那四千块钱,被他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床板下面。
可这笔巨款,如今带给他的不是安全感,而是滚烫的烙印。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觉得那上面沾满了孙志勇的血。
刘科长被抓的消息,像一颗定时炸弹,在他心里滴答作响。
虽然冯逸晨和白书恒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比狂风暴雨更让他恐惧。
他们是不是想过河拆桥?是不是准备让他马六,来顶替刘科长,把这口黑锅背得更结实一点?
一个“因公受伤”的英雄,如果再被查出有贪腐行为,那简直是十恶不赦,枪毙都不为过。
不行,不能再等了!
马六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在自己被彻底抛弃之前,联系上白书恒,拿到剩下的钱,然后带着老婆孩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不敢用医院的电话,更不敢直接去县委找人。
他想起白书恒的秘书之前跟他约定的一个紧急联络方式。
城西,那家已经废弃多年的老电影院门口,有一个邮筒。
如果需要紧急联系,就在邮筒的投信口内侧,用粉笔画一个圈。
对方会在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在邮筒里留下一张写着时间和地点的纸条。
这天下午,马六借口说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他换上便装,戴上一顶破旧的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离开了医院。
医院门口不远处,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旁边,两个穿着普通汗衫,看起来像是等活儿的力工的男人,看到马六出来,交换了一下眼神。
其中一个男人,不动声色地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另一个则走进旁边的小卖部,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鱼出水了,正往西边去。”
……
马六做贼心虚,一路走走停停,几次猛地回头,观察是否有人跟踪。
但他看到的,只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和一个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的汉子,那汉子甚至还朝他善意地笑了笑。
渐渐放下了心,快步走到了城西的老电影院。
这里早已荒废,墙上“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大字都已斑驳脱落,门口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那个绿色的邮筒,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锈迹斑斑。
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粉笔,在邮筒内侧,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做完这一切,马六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长出了一口气,急匆匆地离开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那个骑着自行车的汉子,来到了邮筒前。他装作不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确认了那个粉笔圈后,骑着车,拐进了另一条小巷。
当晚,白书恒的秘书,就收到了消息。
“那个姓马的,开始不老实了。”秘书压低声音,在白书恒的办公室里汇报道。
白书恒正在用一块麂皮,擦拭着他心爱的派克钢笔,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想要什么?”
“还能要什么,要钱,想跑路。”
白书恒冷笑一声,“一条喂不熟的狗罢了,给了他四千,还不知足。”
“白县长,现在怎么办?钱三江把他捧成了英雄,现在动他,怕是不好收场。”秘书有些担忧。
“英雄?”白书恒的眼神变得阴狠起来,“我能让他当英雄,就能让他当狗熊!这种人留着,就是个祸害。
万一哪天钱三江那边真诈出了什么,第一个反咬的就是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亮起的灯火。
“冯书记的意思呢?”
“冯书记说,斩草,就要除根。”秘书的声音更低了。
白书恒沉默了。
他明白冯逸晨的意思。
一个死人,是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的。
白书恒终于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明天晚上十点,让他到北郊的废弃砖厂去,送他们一家人上路。”
秘书心里一寒,“送他们一家人上路”,这话里的杀机,让他后背发凉。
“是,我这就去办。”
……
第二天中午,马六又一次来到了老电影院。
他紧张地把手伸进邮筒,摸到了一张叠起来的纸条。
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几个字:明晚十点,北郊砖厂,全家上路。
“全家上路……”马六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听起来,像是要送他们一家人离开宁光。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四个字,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会的。
白县长还要靠冯书记,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风头正劲,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再弄出人命来。他们只是想尽快打发我走而已。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内心的恐惧,却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
当天晚上,他回了家。
面对妻子关切的询问,他第一次发了火,把妻子和孩子都吓得不敢作声。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检查那个装钱的油纸包,又一遍一遍地看着那张纸条。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拿到钱,远走高飞。
也可能……就真的“上路”了。
不去,留在这里,刘科长那条线就像悬在头上的剑,随时可能落下来。
而且,得罪了白书恒,他更没有活路。
这是一个死局。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得去赌一把。
他决定先不带老婆孩子,自己一个人去。如果真拿到了钱,再回来接她们不迟。
如果……如果回不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
夜色渐深。
钱三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宁光县地图。
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正用红笔,在地图北郊的位置,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县长,鱼饵已经放下了。
根据我们监控到的信息,白书恒的秘书今天中午在邮筒里留了东西。
马六取走之后,就回家了,一整个下午都没出门。”
“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在北郊砖厂周围布控。
那里只有一个出口,只要他们敢见面,就插翅难飞!”
钱三江看着地图上的那个红叉,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医院的方向。
抢救室的红灯,已经熄灭了。
医生说,孙志勇的命是保住了,但因为脊椎受损严重,以后……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钱三江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老孙……”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的仇,我一定给你报!我要让他们,百倍偿还!”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李默病房的号码。
“小先生,蛇……出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