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光县的广播大喇叭,在八十年代,依旧是县里最重要,覆盖面比较广的宣传工具。
从县城中心的十字街头,到最偏远山村的村委会大院,那熟悉的“滋滋”电流声之后传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全县的每一个角落。
下午三点,正是人们结束午休,准备上工,或是家庭主妇准备晚饭的时候。
全县的广播喇叭,在同一时间,响了起来。
钱三江的声音,通过电波,传了出来。
那声音不再是往日里的洪亮与坚毅,而是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沙哑与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宁光县的父老乡亲们,同志们,我是钱三江。”
仅仅一个开场白,就让无数正在忙碌的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这声音里的悲伤,太浓了。
医院走廊里,冯逸晨和白书恒还没走,他们正等着看钱三江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当广播里传出钱三江的声音时,两人对视一眼,嘴角都浮现出一抹看好戏的冷笑。
“……昨天,在我们县水泥厂的试车仪式上,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安全生产事故。
县公安重案组组长孙志勇同志,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身负重伤,至今仍在抢救,生死未卜……”
钱三江说到这里,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哽咽,他停顿了很久,广播里只能听到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这一下,整个宁光县都炸了锅。
孙志勇是谁?那是宁光县的“保护神”!是那个敢带着几个民警就冲进深山老林里剿匪的硬汉!是那个谁家丢了牛,丢了鸡,报案之后不说,全部是他亲力亲为,但是后面必定都有“孙大头”的影子!他居然……快不行了?
无数人围在广播喇叭下,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担忧。
“……作为宁光县的县长,作为水泥厂项目的第一负责人,我,钱三江,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钱三江的声音猛地拔高,那一声怒吼般的自责,仿佛要撕裂自己的胸膛。
“我辜负了省市领导的信任!辜负了全县人民的期盼!我对不起还在抢救室里的孙志勇同志!对不起大家!”
“在此,我向全县人民,做出深刻的检讨!我愿意接受组织对我的一切调查和处分!绝无半句怨言!”
说完这几句,他又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冯逸晨和白书恒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藏不住了。
“完了,彻底完了。”冯逸晨用口型对白书恒说,那眼神里的得意,像是腊月里喝了二两烧刀子,从里到外都透着暖意。
白书恒更是差点笑出声来,他靠在墙上,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听着钱三江的“临终遗言”。
这简直比看戏还过瘾。公开承认错误,还是用这种方式,钱三江的政治生命,基本已经画上了句号。
“……经过县技术鉴定组的连夜调查,事故原因已经初步查明。”钱三江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平复了许多,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事故的原因,是由于采购环节的疏忽,导致部分进口设备的关键零部件存在质量缺陷。这是一场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令人痛心的悲剧。”
“质量问题”,这四个字从钱三江嘴里亲口说出,通过广播传遍全县,就等于是给这件事,盖上了官方的棺材板。
冯逸晨和白书恒心中的最后一丝担忧,也烟消云散。
完美!
“然而,在这场悲剧中,我们同样看到了人性的光辉。”钱三江话锋一转,“除了我们的英雄孙志勇同志,还有一位同志,也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和尊敬!”
“他就是我们水泥厂二号车间的技术组长,马六同志!”
“在事故发生时,马六同志正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距离爆炸核心最近。在巨大的危险面前,他没有退缩,第一时间就想冲上去拉下电闸,试图挽救集体财产!不幸的是,他被飞溅的零件砸中了头部,也受了伤。”
“这种爱岗敬业,舍己为公的精神,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是我们所有干部群众学习的榜样!”
“我决定,代表县委县政府,对马六同志进行公开通报表扬!并给予其三百元现金奖励,作为慰问!”
“同时,我提议,在后续的干部提拔中,要优先考虑像马六同志这样,在关键时刻能冲得上去,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优秀工人!”
……
“嗡——”
马六的脑袋里,像是有个马蜂窝被捅了。
他正躺在普通病房里,头上缠着纱布,那伤口是他自己用扳手砸的,不深,但流了不少血,看起来挺唬人。
当广播里念出他的名字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公开表扬?三百块钱奖金?还要优先提拔?
这……这他妈的是什么情况?!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可能会被怀疑,可能会被盘问,甚至可能会被抓。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了英雄!
隔壁病床的病友,已经用一种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哎哟!老马!你藏得够深啊!你就是那个英雄啊!”
护士和医生也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
马六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县城中心的广场上,被无数道目光炙烤着。
这哪里是表扬?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心虚,他害怕。
他越是被当成英雄,他就越觉得那一天车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刀子一样在剐着他的心。
三百块钱的奖金……白书恒的秘书可是给了他四千!还许诺了一个副厂长!
一想到这,马六的心就猛地一沉。
冯逸晨和白书恒的计策成功了,钱三江倒台在即,他们现在是胜利者。胜利者,还会兑现对一颗棋子的承诺吗?尤其是这颗棋子,现在还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成了全县的名人。
一个英雄,如果被人发现他才是罪魁祸首……那下场,马六不敢想。
他必须尽快拿到剩下的钱,然后远走高飞!
就在马六心乱如麻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一阵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听说了吗?当初负责水泥厂设备采购的那个刘科长,今天上午被纪委的人秘密带走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是设备质量问题吗?”
“谁知道呢!我听我表哥在县委上班的同学说,那个刘科长进去不到半天就全招了!说是被人给坑了,他只是个背锅的!还咬出了好几个人呢!说背后有大鱼!”
“我的天……这水也太深了!”
这几句对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马六的心口上。
刘科长……被抓了?还开始乱咬了?
马六“蹭”地一下从病床上坐了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朝着他这个“英雄”,悄无声息地收拢过来。
走廊尽头,冯逸晨和白书恒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
白书恒的脸色微微一变:“老冯,这个刘科长……”
“一个蠢货而已。”冯逸晨不屑地哼了一声,“抓了就抓了,正好把‘质量问题’这个锅给他扣死。他知道个屁的内幕,让他乱咬,我看他能咬出谁来?!就算把我们供出来了,其他人会信吗?我们照样有一百种办法逃脱!谁他娘的会相信一个劳改犯的‘信口雌黄’?!”
他对自己的布局,有着绝对的自信
马六这条线,只有白书恒的秘书单线联系,刘科长根本不可能知道。
“钱三江这也就是最后的挣扎了,想用这种方式,诈唬我们。”冯逸晨拍了拍白书恒的肩膀,笑得胸有成竹,“别慌,老白!戏,才刚刚到高潮!我们,安安稳稳地看戏就行。”
白书恒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不安。
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廊,仿佛看到钱三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