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二年(686)春,神都洛阳的朝堂,已尽数笼罩于“圣母神皇”武媚的意志之下。紫宸殿内,香烛氤氲,百官垂首,唯有御座侧后方那道珠帘,透着令人屏息的威压。
度支郎中狄仁杰手持玉笏,立于班列之中,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他望着御阶之上,那虽未直接临朝、却无处不在的皇权化身,胸中块垒难消。国库度支,牵一发而动全身,近来他却发现,诸多款项拨付,竟绕开正常程序,直入某些新近得势的酷吏与佞臣掌控之中,用于构陷、罗织,乃至充作其私囊。此风不止,非但国库空虚,更是律法崩坏,正气不存之始!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手捧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声音清朗而坚定,打破了殿内近乎凝滞的寂静:
“臣,度支郎中狄仁杰,弹劾肃政台(原御史台)索元礼、周兴等人,滥用职权,罗织罪名,其办案所需款项,多有不符规制、虚报冒领之处!更兼纵容属下,巧立名目,盘剥地方,以致民怨暗涌,有损陛下圣德,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明察,彻查此类行径,追回赃款,整肃纲纪!”
他每说一句,殿内百官的头便垂得更低一分。有人心中暗赞狄公胆魄,有人则为其捏了一把冷汗,更多人则是事不关己的漠然。谁不知道索元礼、周兴乃是圣母神皇如今最锋利的爪牙?弹劾他们,无异于直指神皇用人之策!
珠帘之后,一片沉寂。良久,才传来武媚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平淡如水:“狄卿所奏,朕已知悉。然索、周等人,所为皆是为国锄奸,或有急切之处,然其忠心可嘉。款项之事,自有章程,狄卿身为度支郎中,恪尽职守便可,不必过于苛责细节。”
这便是明晃晃的偏袒与回护了。
狄仁杰心中一沉,还欲再争:“陛下!国之律法,乃……”
“够了。”武媚的声音微冷,打断了他的话,“狄卿忠直,朕心甚慰。然京官久任,难免固于见闻。朕观狄卿之才,理政安民,或更能施展。”
数日后,一纸调令颁下,震动朝野:
度支郎中狄仁杰,迁复州刺史,即日离京赴任。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绝非升迁,而是不容置疑的贬斥。复州地处山南,虽非烟瘴之地,却也是远离权力中心的偏远州郡。狄公此番,是因其刚直不阿,触怒了不该触怒之人。
旨意传到狄仁杰府上时,他正于书房整理历年所记录的度支档案。听完内侍宣读,他面色平静,叩首领旨谢恩,无半分怨怼之色流露。然而,当内侍离去,书房门轻轻合拢,他独立于满架书卷之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初绽的新芽,那挺直如松的脊背,终究是难以抑制地透出几分落寞与萧索。
满腔报国之志,一身经世之才,难道就要在这远离庙堂的州郡之中,渐渐消磨殆尽了吗?这煌煌神都,这万里江山,难道真的不再需要他这般“不合时宜”的直臣了吗?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伴随着对国运的担忧,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他缓缓坐倒在椅中,伸手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春日的暖阳,此刻照在身上,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