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洛阳城内本应是桃李芳菲、仕女游春的喧闹景象。然而,自宫门前那四只铜匦矗立之日起,一种无形的寒意便随着料峭的春风,悄然侵入了这座帝国的神都,渗透进每一道朱门,每一扇绮户。
几日之间,朝堂之上的气氛已然大变。
往日常有激烈辩论的两仪殿,如今时常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官员们手持玉笏,眼观鼻,鼻观心,奏对时字斟句酌,唯恐一言不慎,便授人以柄。即便是最寻常的政务讨论,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空气中漂浮着看不见的细刺,随时可能扎入肌肤。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少了往日的坦荡,多了猜忌与审视。昔日交好的同僚,如今路上相遇,也不过是匆匆拱手,寒暄几句无关痛痒的天气,便各自错身而去,不敢深谈。
恐惧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冠盖云集之地蔓延。
这日黄昏,上官婉儿奉命将一批已批阅的文书送往鸾台(中书省)。穿过宫苑之间的复道时,她远远看见几位散朝后结伴而行的官员正聚在廊下低声议论着什么,人人面色凝重。当她走近时,那议论声便戛然而止,几人如同受惊的鸟雀般迅速散开,只留下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仓促离去的背影。那空气中残留的紧张与不安,几乎触手可及。
更令人心惊的迹象,发生在夜里。
约莫子时前后,上官婉儿在值房中整理白日文书,忽闻宫墙之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甲胄铿锵之音,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声短促的呵斥与女子的哭泣,但这一切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仿佛只是幻觉。
翌日清晨,消息便如同带着露水的蛛丝,悄然传开。昨夜,金吾卫奉“密旨”,突入一位刘姓御史的宅邸,将其直接从卧榻上锁拿带走,罪名是“受‘通玄’匦投书告发,阴结朋党,诽谤朝政”。其家眷哭喊阻拦,亦被粗暴推开,府邸被即刻查封,仆役尽数拘押待审。
没有预兆,没有公开的审讯,甚至没有一份像样的罪状公示。一切都在黑夜中进行,迅雷不及掩耳。
这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朝臣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那位刘御史,平日也算谨言慎行,并无太过显眼的政敌,竟也落得如此下场!那铜匦之中的“密奏”,究竟是何内容?那索元礼等人,又是如何“核查”定罪的?
无人知晓细节,但正是这份未知,放大了恐慌。人人自危,不知那来自铜匦的利箭,何时会穿透自家的门墙。昔日车水马龙的某些官员府邸门前,骤然冷清了许多。往日里高谈阔论的宴饮诗会,也大多悄然取消。
上官婉儿行走在宫道之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弥漫在空气中的、近乎凝滞的惊惧。她看到那些昔日意气风发的面孔,如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她知道,太后想要的效果,正在显现。
铜匦虽小,却似在那宫门外,布下了一张弥天大网。告密之风已起,酷吏之威已立。这罗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勒得整个朝堂,乃至整个神都,都透不过气来。武周的权力之基,便是在这举朝震栗、万马齐喑的肃杀氛围中,被进一步地夯实、巩固。而立于网眼中心的上官婉儿,只能更紧地握住手中的笔,在那愈发狭窄的缝隙间,寻求一丝微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