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安城人为制造的喧嚣和含元殿虚伪的颂圣形成极致反差的,是长生殿内几乎凝滞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沉寂。
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陈腐的熏香,顽固地盘踞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掩盖,却反而更凸显了那源自生命衰朽本身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巨大的宫灯只点燃了靠近龙榻的几盏,在昏暗的光线下,御榻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而了无生气。
李治双目紧闭,深陷在柔软的金丝枕衾中,面色是一种毫无血色的灰败,颧骨高高凸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异常艰难,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令人心揪的声响。偶尔,一阵剧烈的咳嗽会毫无征兆地袭来,让他瘦弱的身躯痛苦地蜷缩,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锦被,指节泛白,直到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过去,才颓然松开,只剩下胸腔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侍立的御医面色凝重,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束手无策,只能垂手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喘。内侍宫女们更是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就会惊扰了帝王最后残存的一点元气,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惶恐——不仅为天子的病体,更为这宫闱之中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变局。
殿门外传来细微而规律的脚步声,珠帘轻响,武媚的身影出现在这片昏沉与死寂之中。她已褪去朝会的繁复冠服,换上了一身相对素雅的常服,但眉宇间那抹掌控一切的威仪并未稍减。
她缓步走到龙榻前,挥退了欲要行礼的御医与内侍。殿内只剩下她,与榻上那个仅剩一息尚存的帝王。
她在榻边的锦墩上坐下,目光沉静地落在李治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这张脸,曾英气勃发,与她并肩俯瞰这万里江山;也曾温柔缱绻,许下过白头之盟。而如今,只剩下被病痛折磨后的枯槁与麻木。
没有寻常妻子面对垂死夫君应有的悲戚,她的眼神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完成其最后使命的器物,复杂难明,其中或许有一丝早已被权力冰封的旧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权衡。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李治那只无力垂放在锦被外、冰凉而枯瘦的手。触感传来的瞬间,她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陛下,”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中响起,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臣妾今日,又为您改元了。”
她微微倾身,靠近那毫无反应的耳畔,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温柔的蛊惑,如同在吟诵一道咒语:“新的年号,叫做‘永昌’。愿以此无上吉兆,上感天心,佑您圣体早日康健,佑我大唐国祚……绵长永昌。”
话音在“永昌”二字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强调。
说完,她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他。李治依旧昏迷,只有喉咙里不时发出的、预示着不祥的痰鸣,作为对这“吉兆”的回应。
“掩耳盗铃”的讽刺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也显露出了它最冰冷的根基—— 这被宣告给天下万民的、象征着永恒昌盛的“永昌”元年,它的合法性,它的祈愿对象,竟是一个显而易见、命悬一线、连自身意识都无法掌握的濒死之人。
武媚缓缓直起身,松开了手,李治的手无力地落回锦被上。她凝视着他,目光深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
“您放心,”她像是在对李治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只要有臣妾在一日,这大唐的天,就塌不下来。这‘永昌’,就不会只是一个年号。”
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健康的、能乾纲独断的皇帝,而是一个能够让她名正言顺地行使最高权力的、沉默的象征。而此刻龙榻上的李治,完美地扮演了这个角色。他是她权力披风上最华美,也最沉重的一道镶边。
殿内烛火摇曳,将武媚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巨大而扭曲,仿佛与龙榻上那微弱的存在融为了一体,又仿佛要将那存在彻底吞噬。这“永昌”的幻梦,便是在这死亡阴影的笼罩与权力欲望的浇灌下,顽强而荒诞地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