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四年的春风,似乎比往年更暖些,悄然拂过长安城百年的砖石城墙。郭震勒马立于春明门外,抬头望向那巍峨的城楼与绵延的雉堞,目光沉静,不见波澜。
他风尘仆仆,却无多少倦色。经年在西域的风沙与战火中淬炼,又在墨羽安排的隐秘处将养了数月,此刻的他,身形比昔日更为精悍,肤色是久经日晒的深麦色,眉宇间褪去了几分年少时的锐气,沉淀下更多的坚毅与内敛。那场导致安西陷落的血战,在他左颊留下了一道浅疤,却并未折损他的英气,反添了几分历经生死后的沧桑。
城门守卒验看过他的通关文书,目光在那“原右骁卫中郎将”的职衔上停留一瞬,又略带探究地扫过他平静无波的脸。郭震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牵马入城。
长安街市依旧喧嚣,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熟悉的坊墙,熟悉的酒旗,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香料、食物与牲畜的气味,都未曾改变。然而,穿行其间,郭震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热血、只为博取军功而投身边疆的单纯将领。他是墨羽之人,是西域墨羽曾经的副帅,是那场败仗中幸存下来、肩负着更深远使命的暗影。他的归来,并非为了重拾旧职荣光,而是遵循墨羽的指引,履行“察补天道”职责下的新一步棋。
他没有急于前往兵部衙门,而是先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客栈住下,仔细清理了风尘,换上一身半旧的军中常服。一切准备停当,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向皇城方向。
兵部衙署内,依旧是一派繁忙景象。书吏们埋头于案牍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纸张特有的味道。郭震递上身份文书与伤愈归队的呈报,接待他的主事官员翻阅着卷宗,看到“郭震”之名及西域的经历,眼神微动,却并未多问,只是公事公办地记录了信息。
“郭将军且回驿馆安心等候,上官自有安排。”主事的声音平淡无波。
郭震拱手称是,神色如常地退出了衙署。站在皇城根下,他抬头望了望洛阳方向的天际,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与新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的每一步,都将与那座海外墨城,与那位赋予他新生的元首,息息相关。这长安的春光,于他而言,不过是北上漠北、继续践行墨羽使命前,一段短暂而必要的序曲。
洛阳宫,宣政殿偏阁。
此处不似正殿那般开阔肃穆,却更显幽深。紫檀木嵌螺钿的落地屏风隔断了外间的视线,博山炉中吐出缕缕青烟,是名贵的瑞龙脑香,气味清冽,却压不住那份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核心的沉凝。阳光透过高窗的蝉翼纱,变得柔和而缺乏温度,静静地洒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映出皇后武媚端坐于凤座之上的倒影。
郭震在内侍的引导下,垂首步入殿内。他依礼参拜,动作规范,姿态恭敬,却无丝毫谄媚或惶恐。起身后,目光低垂,落在身前数步远的地面,静候问询。
武媚并未立刻开口。她审视着阶下这名历经西域败绩、伤愈归来的将领。他身形挺拔,站姿稳如山岳,脸上那道浅疤非但无损其容,反添几分硬朗。更难得的是那份沉静,并非木讷,而是一种经历过巨大挫折、看透生死后的内敛,仿佛激流深处的暗涌,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力量。
“郭卿,”武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仪,“西域一役,艰苦卓绝。尔于金山、乃至后续血战,皆力战不退,其勇可嘉。然安西终陷,四镇尽失,朝野震动。今日召你前来,朕想听听,在你看来,吐蕃何以能势如破竹?我大唐雄师,又败在何处?”
她的问题直接而尖锐,凤眸如电,紧盯着郭震,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郭震心中早有准备。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依旧垂着眼,声音平稳,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回禀皇后娘娘。吐蕃此番东进,其势之猛,远超以往。其兵卒悍勇,耐苦战,更兼高原之利,适应酷寒地势。其统帅论钦陵,用兵狡诈,善择时机,趁我安西都护府兵力分散、内部协调不及之际,以雷霆之势合围,使我军首尾难顾。”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至于我军之失……臣以为,其一在于轻敌,对吐蕃战力与决心预估不足;其二,各部协同不力,讯息传递迟滞,贻误战机;其三,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仓促应战,准备未周。此皆臣等为将者之责,未能洞察先机,有效御敌于外,致使疆土沦丧,将士血染黄沙,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坦言己方之失,将责任揽于自身,言辞恳切,并无推诿,但也客观指出了敌我优劣与战术层面的问题。对于墨羽在其中试图力挽狂澜、以及最后秘密转移他与部分技术人才的行动,则只字未提。
武媚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凤座扶手上冰凉的玉饰。郭震的回答,与她掌握的情报大致吻合,且其态度不卑不亢,反思深刻,并未因败绩而气馁颓丧,亦无急于脱罪的浮躁。这份沉稳,让她心中对其评价又高了几分。
“败而不馁,知耻后勇,方为将者本色。”武媚语气稍缓,“郭卿于西域多年,熟悉边情,更兼此番历练,见识当更为深刻。如今伤愈归来,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北疆漠北,局势亦不平静……”
她的话音在此处微微拖长,凤眸中光芒流转,似乎在观察郭震的反应。
郭震心中了然,知道正题即将到来。他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内心却如古井无波。漠北?那里固然有新的挑战,但同样,也是墨羽“察补天道”使命延伸之地,是“破晓计划”探寻更古老文明踪迹可能涉及的方向。他此行,绝非仅仅为了大唐的边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