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的春夏之交,大明宫紫宸殿内,本该是处理日常政务的朝会,却因皇帝李治突然抛出的一项动议,而充满了不同寻常的紧绷感。
李治端坐于御座之上,经过一个冬天的将养,他的气色似乎略有好转,但眼底深处那抹因风疾和心力交瘁带来的浑浊并未散去。今日,他努力挺直了背脊,目光扫过下方肃立的文武百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帝王的沉毅:
“朕近日览阅经典,常思人伦大道。君臣、父子,乃纲常之本,天下秩序所系。然今释、道二教,僧尼道士,只礼其佛、敬其师,于君王则不拜,于父母亦仅行揖礼。身居王土,食民之粟,岂可超然于君臣父子之纲常之外?朕意,当颁明敕,令天下僧尼道士,于君须行跪拜之礼,于父母亦当依常礼晨昏定省。诸卿以为如何?”
这番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令沙门(僧尼)和道士致拜君王与父母?这无疑是向拥有庞大信众和深厚社会基础的佛、道两教,以及长期以来形成的“方外之人不拘世俗之礼”的传统观念,发起的一次正面挑战。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百官们神色各异,有的惊愕,有的沉思,有的则隐隐流露出兴奋或担忧。
一位以儒学立身、素重礼制的老臣率先出列,激动地表示支持:“陛下圣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佛道之徒,虽迹寄方外,然其身仍在寰宇之内,岂能自外于王化?致拜君亲,正所以明上下、定尊卑,匡扶人伦,实乃千秋之正理!” 他的话语引来了不少儒家出身官员的附和。
然而,质疑之声也随之而起。一位与佛教寺院往来密切的官员谨慎地开口:“陛下,释迦立教,以出世为宗,其徒割爱辞亲,本就是为了超越尘缘。历代先帝,多于高僧大德以师礼相待,以示优容。若强令跪拜,恐失其清净之本,亦违先朝成例,或致物议……”
另一位负责鸿胪寺、熟知道教情况的官员也补充道:“陛下,道教乃我朝国教,尊崇老子,亦讲忠孝,然其仪轨自有传承。且天下道观、寺院众多,信众甚广,若骤然强改其百年积习,臣恐……恐生事端,非国家之福。”
支持者引经据典,强调纲常伦理的绝对性;反对者则或援引历史成例,或顾虑现实安稳,或以宗教特殊性为由。双方各执一词,争论迅速在朝堂之上蔓延开来,原本庄重的紫宸殿,竟有了几分市井辩论场的喧嚣。
李治高坐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下方的争论。他提出此议,绝非一时心血来潮。在经历上官仪事件后,他愈发感到皇权威信受损,诏令执行时常遇到无形的阻碍。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彰显帝王至高无上地位、且符合儒家主流价值观的议题,来重振声势,敲打那些日益游离于皇权直接控制之外的力量(包括宗教势力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与后党关联的力量)。沙门拜君亲,正是一个这样的切入点。然而,他未曾料到,阻力会如此直接且迅速地显现。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微微偏向身侧凤座上的武媚。她今日格外沉默,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朝务的关注,却并未对这场因皇帝亲自发起的争论,表露出任何明确的倾向。
风波已起,而这股风将吹向何方,此刻,尚在未定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