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昭阳殿,暖炉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李治眉宇间的沉郁。他将那两份内容迥异的漠北军报,递给了静坐一旁的武媚。
武媚接过,就着明亮的烛火,细细阅看。她读得很慢,凤眸之中,光华流转,时而因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壮举而微微一亮,时而因郑仁泰纵兵掠掠、贪功冒进的愚蠢行径而泛起冷意,最终,在看到那“万余精锐仅存八百”的惨烈数字时,她的目光彻底沉静下来,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良久,她放下军报,抬起眼,看向面色阴晴不定的李治,声音平稳如常,却带着洞悉世事的冷静:
“大家,薛仁贵勇冠三军,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此等锐气,实乃我军中瑰宝,当重赏以励将士。”她先肯定了薛仁贵的价值,这是毋庸置疑的功劳,也是必须彰显的态度。
但随即,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然,郑仁泰身为大将,无容人之量,无抚众之能,纵兵逞凶,断绝归化之路,更兼贪功轻进,几致全军覆没……此非将才,实为骄矜悍将!其过,不可不究。”
她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此一战,暴露出我军中隐忧。薛仁贵虽勇,然其性刚直,若一味倚重其悍勇,不加节制,恐成双刃之剑,伤己伤人。郑仁泰之辈,倚仗资历,目无纲纪,更需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说到这里,武媚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案几,仿佛在敲打着某种更深层的思虑。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此番漠北之战,虽惨烈,却全是将士用命,朝廷调度……倒是干净。”
李治闻言,心头猛地一震,瞬间明白了武媚那未尽之语。干净……是啊,这次的战报里,再也没有那些语焉不详的“天助”,没有那些来去无踪的奇兵,没有那些精准得令人心惊的情报支援。那个曾经在西突厥之战中若隐若现,让他既倚赖又深感忌惮的影子——墨羽,这一次,完全没有出现。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李治心中翻涌。是庆幸吗?庆幸没有那股不受控的力量介入,使得功劳与罪责都清晰分明,尽归于朝廷?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失落与担忧?若墨羽在,郑仁泰或许不敢如此妄为,那万余将士,是否就能免于埋骨冰原?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下。他乃大唐天子,岂能寄望于不可控之力?
武媚将李治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她不再提及墨羽,转而回到眼前的困局,给出了她的建议,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决断:
“故而,臣妾以为,对薛仁贵,当重赏其功,彰其勇名,使天下知陛下赏罚分明。然,赏赐可厚,权柄需慎予,可暂不使其独当一面,置于老成持重者麾下历练。对郑仁泰,必须严惩,削其爵禄,调任闲职,以此警示诸将,军法如山,不容僭越。”
她的策略清晰而冷酷:既要利用薛仁贵的勇武激励士气,又要防范其可能带来的风险;既要严惩郑仁泰以肃军纪,又要考虑到其勋旧背景,不做过度处置引发动荡。赏与罚,用与防,皆在权衡之中。
李治沉默着,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武媚的分析,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捷报与惨胜交织下的复杂内核,也为他指明了处理此事的方向。然而,那关于“墨羽”的短暂沉默,却像一根细微的刺,留在了他的心底,提醒着他,在这煌煌大唐的盛世之下,潜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力量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