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墨色天幕,终于被东方一缕极淡的鱼肚白悄然撕裂。黎明的微光,如同稀释的薄乳,缓慢地浸润着宫殿沉雄的轮廓,也透进两仪殿,驱散了长夜积攒的最后一丝阴霾。
李治依旧伫立在窗前,保持着近乎僵直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寒露沾湿了他龙袍的肩头,带来清晰的凉意,却也让那被纷乱思绪灼烧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
一夜未眠,眼底带着血丝,面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向来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忧郁的眸子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晨曦的映照下,悄然凝聚,变得坚硬、锐利。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墨玉。玉石在渐亮的天光下,呈现出内敛深沉的黑色,仿佛将所有的光线都吸纳了进去,只余下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那八个字——守持本心,明辨迷雾。
他的本心,从未改变。他要做的,不是懦弱地沉溺于思念与悔恨,也不是暴躁地对抗一切桎梏,而是要真正地、一步一步地,将这座属于他的江山,握在自己手中!北辰之位,岂是那么容易坐稳的?众星环绕,需要的不仅是仁德,更是力量与手腕!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老臣,是辅政之石,却也可能成为绊脚之石。他需要倚仗他们的经验与威望来稳定朝局,但也必须开始培植属于自己的、忠于他个人的力量,逐步瓦解那无处不在的、名为“辅佐”实为“掣肘”的网。这需要耐心,需要策略,更需要不动声色的狠厉。
后宫的王皇后与萧淑妃,她们的争斗,看似是女人间的意气,实则牵动着前朝的神经。他不能再任由这妒海波澜消耗他的精力,扰乱朝堂的视线。后宫,也需要整顿,需要确立真正的、不容挑战的规矩。或许……一个能真正平衡甚至压制住她们的人,才是他需要的?
这个念头一起,感业寺中那个灰色的身影便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武媚……若她回来……这个想法如同暗夜中的火星,骤然亮起,带着惊人的诱惑力。以她的聪慧、她的沉静、她那份在逆境中磨砺出的坚韧,或许真能……
然而,现实的冰冷立刻如潮水般涌来,将那点火星浇得只剩青烟。先帝才人,已出家为尼……礼法、祖制、言官清流、后宫势力、前朝重臣……哪一道不是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万重山岳?想要逾越,谈何容易?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巨浪,足以颠覆他尚未坐稳的帝位。
他的拳头骤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袖中的墨玉硌得掌心生疼。
不能急,绝不能急。
他深深吸了一口黎明时分清冽的空气,强行将那份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渴望与冲动,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更强的力量,需要更稳固的根基,需要等待一个……或许能被创造出来的契机。
目光转向御案,那堆积如山的奏疏,在晨曦中显得愈发清晰。那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他必须征服的疆场,是他积蓄力量的土壤。
他转身,大步走向御案。衣袖带风,惊扰了流动的微光。他撩袍坐下,身姿挺拔如松,再无之前的疲惫与彷徨。取过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疏,提起朱笔,蘸饱了浓艳的朱砂。
落笔。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沉稳而有力的沙沙声。那朱红的批注,一字一句,清晰决断,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要将一夜的孤寂、思念、挣扎与觉悟,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的朱砂御笔之中。
他要在这案牍劳形之间,在这日复一日的朝政处理中,磨砺他的意志,积累他的权威,编织他的网络。
潜龙在渊,非是沉寂。
而是在酝酿一场,足以撼动万重山岳的风暴。
他,李治,大唐的天子,将要乘风而起。
晨曦彻底照亮了大殿,将他伏案疾书的身影,勾勒得坚定而执着。那份对武媚的深刻思念,并未消失,而是被他悄然转化为了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强大的动力——一种必须变得足够强大,才能去实现心中所愿的动力。
殿外,宫城苏醒的钟鼓声,遥遥传来,声声激越,如同擂响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