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春雨骤至。
起初只是细密的沙沙声,敲打着禅房的窗纸,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渐渐地,雨势转急,淅淅沥沥,最终化为绵长不绝的哗哗声,将整个感业寺笼罩在一片水汽氤氲的天地里。
武媚独坐禅房,唯一的油灯如豆,在她沉静的眉眼间跳跃闪烁,投下摇曳的影子。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唯有雨声充斥耳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仿佛将这小小心室隔绝成独立的宇宙。
她面前摊开着一卷《阴符经》。这并非寺中常见的佛经,而是她通过某种隐秘渠道,费了些心力才得来的。竹简微凉,上面的刻字古奥深邃:
“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些冰冷的文字,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竹简,落在了更遥远的时空。她想起东方墨,想起他数次在她命运转折点时,或明或暗递来的那句警示——“潜龙勿用”。
最初听闻,只觉是劝她隐忍避祸。在这感业寺煎熬数月,历经希望燃起又破灭,心境几番沉浮,再结合这《阴符经》中“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的论述,她忽然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潜龙”,非是惧祸畏缩之龙,而是洞察时机、蓄势待发之龙。“勿用”,非是全然不用,而是不妄动、不躁进,待时而动,动则必成。
这与《阴符经》中“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何其相似!
雨声喧嚣,她的内心却愈发澄澈。她回想起太宗皇帝李世民。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在即位之前,不也曾是“潜龙”么?于晋阳韬光养晦,面对隋末乱局与兄弟倾轧,他并非一味退让,而是暗中结交豪杰,积蓄力量,直至时机成熟,方于玄武门一举定鼎乾坤。他的“静”,是为了更好的“动”;他的“隐”,是为了更凌厉的“显”。
还有汉之韩信,曾受胯下之辱,那是何等的“潜”?然而他并未消沉,反而在忍耐中磨砺心志,终得登台拜将,横扫天下。他的“勿用”,并非无能,而是等待一个能让他施展全部才华的舞台。
而她武媚,此刻身处感业寺,青灯古佛,看似穷途末路,与当年的韩信胯下之辱,又何尝没有几分神似?所不同的,是她心中尚有“墨羽”这线希望,有东方墨那跨越千年的守护之约作为底牌。但这底牌,更需在关键时刻打出,方能收奇效。若过早暴露,或贸然行动,只会引来更疯狂的扑杀,如同萧淑妃上次在寺中的手段,若非“墨羽”震慑,后果不堪设想。
“以静制动……”她轻声自语,声音融在雨声里,几不可闻。
静,不是死寂。而是如同这夜雨,看似笼罩万物,无声无息,实则蕴含着滋润草木、汇流成河的磅礴力量。静,是观察,是分析,是积累,是等待。动,则如惊雷,如闪电,一旦发动,便需石破天惊,奠定胜局。
她如今在这感业寺,不正该行这“静”之功么?
借这佛门清净地,沉淀所有浮躁与怨气,将过往的教训与未来的谋划,一一梳理清晰。观察朝中风向,分析帝心动向,揣摩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弱点与动向。同时,也要借助这难得的“空闲”,读书明理,增长智慧。这《阴符经》中的权谋机变,结合史书上的兴衰成败,不正是她最好的教材?
她甚至想到,东方墨建立“墨羽”,布局天下,看似无处不在,影响深远,但其核心,不也暗合这“静”与“动”的至理么?“墨网”悄无声息地渗透,是“静”;关键时刻提供情报、影响战局,便是“动”。
原来这世间至高的智慧,纵贯古今,横跨朝野,竟是相通的。
油灯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与雨幕,唇边竟缓缓逸出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明的笑意。
先前因李治的“背叛”和出家为尼的绝望而带来的心头阴霾,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夜雨洗涤,被这古老的智慧照亮,消散了大半。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被遗弃在角落的可怜人,而是主动选择蛰伏、磨砺爪牙的猛兽。
潜龙勿用,非困于渊,乃藏于渊。
藏,是为了更好的飞腾。
她轻轻合上《阴符经》,将其小心收好。外面的雨声似乎也从中汲取了某种韵律,不再显得嘈杂,反而如同天地为她奏响的一曲蓄势待发的乐章。
她吹熄了油灯,禅房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她坚毅而平静的侧脸。
在彻底的黑暗中,她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颗曾经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正在以一种更加坚韧、更加有力的节奏跳动着。所有的迷茫、彷徨、怨愤,都被梳理、沉淀,转化为一种名为“耐心”和“决心”的力量。
潜龙在渊,藏锋敛锷。
她在感业寺,静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