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轩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当宫廷其他处所或许尚有宴饮余欢或值守灯火时,这片属于低阶宫嫔的居所早已被浓重的黑暗与寂静笼罩,唯有轩内一隅,透过窗纸顽强渗出的一点如豆昏黄,证明着其主人尚未安寝。
武媚端坐于临窗的书案前,肩头披着一件半旧的锦帛,用以抵御春夜的微寒。案上,那盏青铜雁足灯是她唯一的光源,火苗跳跃,将她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素壁上,随着烛焰微微晃动,形单影只。灯下摊开的,并非女红或诗词,而是几卷纸质粗糙、字迹却工整清晰的抄本——这是她费了些心思,通过那名忠心的小宦官,从负责抄录《括地志》的底层书吏或弘文馆低级官员处,辗转弄来的部分州县摘要。内容不全,亦非核心机密,但对于她而言,已如久旱甘霖。
她的阅读,与李治的经世致用、东方墨的战略剖析皆不相同。她没有资格去考虑漕运如何改善、边关如何布防,她的目光,穿透那些描述山川、沿革、物产的冷静文字,直指其背后所代表的——权力与机会的图谱。
她的指尖,首先落在关于关内道的摘要上。目光掠过京兆府、京畿各县那些繁复的记载,她关注的并非其富庶,而是其作为帝国权力核心的象征意义。谁掌控着这里的禁军?哪些勋贵的庄园遍布畿辅?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权力的味道。她又看向河东道(太原为核心),这里是李唐龙兴之地,宗室、元从势力盘根错节,其稳定与否,直接关乎国本。她试图从那些沿革变迁中,嗅出不同势力集团在此消彼长的痕迹。
当看到河南道、河北道关于漕运枢纽、大型粮仓的记载时,她的眼神微微凝住。“洛阳含嘉仓,黎阳仓……永济渠,通济渠……”她心中默念,脑海中勾勒出的不是繁忙的漕船,而是一条条输送帝国血液的命脉。掌控了这些,就等于扼住了长安的咽喉,至少,是影响了其心跳。若天下有变,这些地方必是兵家必争之地。她知道,如今朝廷议论的高句丽之事,若真动兵戈,河北诸州的粮草、民力,便是关键所在。
她的目光继而南移,扫过淮南道、江南道的富庶鱼米之乡,那里是帝国的财赋重地;又西向剑南道、山南西道,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物产丰饶……每一道,每一州,在她眼中都不是孤立的地理单元,而是构成帝国巨兽的不同器官,有着不同的功能、不同的弱点,也与朝中不同的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甚至特别留意了岭南道、黔中道等边远之地的记载。那里虽是瘴疠之地,朝廷控制力相对薄弱,但或许正因如此,才更有可能在特定情况下,成为某种“奇兵”或退路?她不知道,但她习惯性地将一切可能纳入考量。
没有笔墨记录,她只是静静地看,用心地记。那些地名、关隘、物产、漕路,如同一个个散乱的符号,在她超凡的记忆力与洞察力下,被重新排列、组合,逐渐在她脑海中形成一幅动态的、立体的“天下权舆图”。这幅图,远比《括地志》本身的文字更为复杂,因为它融入了她对朝局、对人性的理解。
她看到,长孙无忌的势力或许深深植根于关陇;山东士族的影响力在河南、河北依然不容小觑;江南的财富滋养着朝中另一批官员……而太子李治,正如初升的太阳,试图将光芒照耀到这片版图的每一个角落,但他真的能完全掌控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吗?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个灯花,光线随之暗了一下,又复明亮。
武媚缓缓合上抄本,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划过。她没有叹息,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壮志难酬的感慨。那双凤眸在跳动的灯火映照下,深邃得如同古井,映不出倒影,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力量,微乎其微,甚至不及这烛火之光。但她也深知,知识本身就是力量,尤其是这种关乎天下根本的知识。它不能立刻让她摆脱这芷兰轩的禁锢,却能让她的心,先于她的身体,挣脱出去。
她或许永远没有机会去亲自治理这些州县,但她开始懂得,如何去“理解”这个帝国,如何去“判断”潮汐的方向。这份超越宫闱争斗、直指权力本质的认知,正悄然塑造着一个未来将震惊天下的灵魂。
兰轩夜览,媚娘识机。她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以他人未曾想象的方式,触摸着这个帝国的脉搏,将地理的“经纬”,悄然织入自己命运的“经纬”之中。那微弱的烛光,照亮的不只是书卷,更是一颗在深宫暗处悄然孕育的、无比庞大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