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两仪殿内并未如往常般点燃过多的灯烛,只有御案旁几支粗大的牛油烛在静静燃烧,将李世民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更显孤寂。他独自坐在御榻上,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长孙皇后生前最喜爱之物。连日来的震怒、失望、痛心,如同车轮般碾过他的身心,使得这位昔日英姿勃发的一代君王,此刻看上去竟是前所未有的憔悴与苍老。
殿内除了他,只有被紧急召入宫中的三位心腹重臣:国舅、司徒长孙无忌,中书令褚遂良,以及兵部尚书、英国公李积。三人肃立在下,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他们知道,陛下此刻召见,所议之事,必将决定大唐未来的国运。
良久,李世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重臣,声音沙哑而疲惫:“储位空悬,国本动摇,朕心……如焚。”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承乾悖逆,泰儿……亦失朕望。朕之诸子,尚有何人,可托付社稷?”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晋王仁孝,天下皆知。且自幼聪慧,宽厚友悌,必能保全兄弟,承继大统,此乃宗庙社稷之福。”
李世民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李积:“英国公,你以为如何?”
李积神色沉稳,拱手道:“此陛下家事,何须更问外人。然,臣观晋王殿下,性情温良,能纳忠言,若得良臣辅佐,必为守成之明君。”
三位重臣的态度已然明确。李世民闭目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对身旁内侍沉声道:“传晋王李治,即刻入殿。”
不过片刻,身着亲王常服的李治便匆匆赶来,他显然对此次深夜急召毫无准备,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惊疑与不安。步入殿内,感受到那非同寻常的凝重气氛,尤其是看到三位核心重臣皆在,他心中更是咯噔一下,连忙上前恭敬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李世民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这个跪在眼前的幼子。李治低着头,能清晰地感受到父皇那沉重而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背上,让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心跳如鼓。
“稚奴,”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你抬起头来,看着朕。”
李治依言抬头,对上父皇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布满了血丝与悲凉的眼睛。
“你大哥承乾,行那大逆不道之事,朕已将其废黜。”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李治心上,“你四哥青雀,聪慧有才,然……心思诡谲,刻薄寡恩,竟以言语胁迫于你,朕……亦对其失望透顶。”
说到此处,这位铁血帝王的声音竟有些哽咽,眼圈微微发红:“朕……朕一生纵横天下,自问无愧于天地祖宗,唯独……唯独在教子上,一败涂地!以至于如今,竟要面临无人可托付江山之窘境!朕……朕心痛啊!” 两行浊泪,终究是忍不住,从他眼角滑落。
“父皇!”李治见父皇落泪,心中大恸,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伏地叩首,“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儿臣等不肖,让父皇忧心了!”
李世民挥了挥手,用袖角拭去泪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指着李治,对长孙无忌等三人道:“朕意已决!我欲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李治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惶恐,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父皇!不可!”李治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惊惧而变了调,“儿臣年幼德薄,才疏学浅,万万不敢担此重任!皇兄们……皇兄们皆比儿臣贤能,父皇三思啊!”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叩首,涕泪交流,是发自内心的推辞与恐惧。他从未想过,那至高无上、却也如同火山口般的储位,会落到自己头上。
长孙无忌见状,上前一步,肃然道:“晋王殿下不必推辞!殿下仁孝之名,海内共知。今太子、魏王皆因失德而废,储位关乎国本,非殿下莫属!此乃陛下圣心独断,亦是众望所归!”
褚遂良与李积也同时躬身:“请晋王殿下以社稷为重,遵奉陛下旨意!”
李世民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如同孩童般无助、却又在重臣劝进下显得茫然无措的李治,心中百感交集。他起身,走到李治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凝视着他泪痕斑驳的脸,一字一句,沉重如山:
“稚奴,朕选你,非因你才具冠绝诸子,而是因你……仁厚!朕不愿再见兄弟相残之惨剧。这大唐的江山,朕交到你手中,望你……能善待你的兄弟,能爱护你的子民,能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基业!你,可能答应朕?”
李治望着父皇那充满期许、却又带着无尽疲惫与托付的眼神,听着那沉甸甸的话语,所有的推辞与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被一种更强大的责任与宿命感所取代。他哽咽着,再次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叩首下去,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答道:
“儿臣……儿臣李治……谨遵父皇圣命!必当……必当竭尽驽钝,恪守孝道,友爱兄弟,勤政爱民,绝不负父皇今日之托!”
这一刻,两仪殿内的烛火似乎都随之跳动了一下。大唐王朝的第三代储君,在这泪水与誓言中,就此确立。一个全新的时代,拉开了它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