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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沁妜端坐于御座之上,指尖轻轻叩击着紫檀木扶手,节奏缓慢而沉稳,仿佛在丈量着大殿中每一寸凝滞的空气。晨光自殿外斜洒而入,金砖映出淡淡光晕,百官已列队步入丹墀之下,脚步整齐划一,衣袍拂地之声如风过林梢。然而她并未抬眼去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那两个空着的位置上——王玄德与玉明照。

一个未至,一个迟来。

她的眸色深如古井,波澜不惊,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心湖早已翻涌成潮。昨夜凌霄亲自将漆木匣送入宫中时,天边尚悬残月。匣内所藏,是兵符、密信、印鉴,还有周景和按了血指印的供词。那些字句,她早已反复咀嚼过无数遍,每一个转折、每一处破绽,都像刻进骨子里一般清晰。

她不需要再看。

钟声响起,三响悠远,群臣齐跪,山呼万岁。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洪亮,却掩不住其中一丝微妙的颤抖。有人低头,有人偷觑那立于丹墀之下的内侍手中捧着的漆木匣,像是盯着一口即将开启的棺椁。

“平身。”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如寒泉滴石,直落人心深处。

众人起身,站定原地,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王玄德站在文官前列,面色沉静,冠冕端正,衣襟无一丝褶皱,仿佛昨日在殿前伏地请罪、痛陈悔意之人并非他。而玉明照终于姗姗而来,踏入大殿那一刻,袖口微不可察地一颤,似有物滑落又迅速收回。

玉沁妜缓缓启唇,语调轻缓,却字字如刀:

“昨夜三更,天机楼截获一封由沧州快马加急送往京中的密信,收件人,礼部侍郎周景和。信中详述北境三城防务调动之策,署名‘玄国大将军金轲’。”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玄德,“经笔迹比对,此信草稿,出自一人之手——王玄德。”

大殿瞬间死寂。

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抽离。

王玄德猛地抬头,眼中怒火迸发:“陛下!此等荒谬之言,从何说起?老臣一生清白,从未与敌国通信,更不知所谓草稿为何物!若陛下仅凭一面之词便定臣死罪,岂非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他的声音震颤,带着几分悲愤,几分委屈,仿佛受尽冤屈的老臣正面对昏君的无端猜忌。

玉沁妜却不为所动,只是抬手,示意内侍打开木匣。

“你自然不会承认。”她语气淡漠,“因为你早已设下层层伪装,以为无人能破。可你忘了,人心可欺,证据难掩。”

随着匣盖开启,一件件证物被取出,陈列于案前。

先是那枚玄国虎符,通体黑铁铸就,纹路狰狞,赫然是敌军统帅才能持有的信物。它被埋在王玄德书房地窖深处,用油布层层包裹,上面还沾着潮湿的泥土。

“这是你在地窖中亲手埋下的。”玉沁妜道,“你说是为了避雷火,可为何偏偏藏在夹墙之后,且每月初七必令家仆出城采药?那药铺掌柜已招认,你从不曾买药,只借机传递暗号。”

内侍又取出一叠信纸,墨迹斑驳,内容正是关于北境驻军换防的安排。

“这封密信,你以伪制兵部印信发出。盖章时墨痕偏左三分——而这一点偏差,恰好与你平日奏折上的印迹完全一致。你习惯左手压纸,右手盖印,稍一用力,便留下此痕。你以为无人注意,可我,记得分毫不差。”

王玄德脸色微变,嘴唇紧抿。

紧接着,是一本账册,记录着户部银钱流向,其中多笔款项经由周景和转手,流入边关将领之手。

“你通过周景和联络十二位边将,三人掌控钱粮调度,皆有书信往来或银钱交易。八人已招供,愿当庭作证。”玉沁妜目光转向玉明照,“还有你,玉明照。你以修缮皇陵为由,调走禁军五百,实则派往沧州水寨,接应玄国战船登陆。兵符交接记录本应在户部存档,你删改副本,却忘了——天机楼另有备份。”

玉明照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撞上阶石,发出一声轻响。

群臣哗然,有人倒吸冷气,有人垂首不敢言语。

玉沁妜静静看着他们,心中却泛起一阵冷笑。这些人,平日里高谈祖制、忠君爱国,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质问权臣。他们怕的不是叛国,而是牵连自身。

“你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她声音渐冷,“可你们忘了,我身边有一个人,能查清六部官员三代家谱,连他们祖母几岁时缠足都一清二楚。”

她说完,目光投向殿侧。

凌霄缓步而出,一身玄衣如夜,双手展开一幅卷轴,缓缓铺开。

“这是王党联络图。”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自春分起,王玄德通过周景和、李崇文、赵元朗等人,秘密联络边关将领十二人,户部钱粮官三人,皆有书信往来或银钱交易记录。其中八人已被捕,亲笔写下供词,并愿当庭对质。”

王玄德怒极反笑,双目赤红:“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栽赃!陛下若真有确凿证据,为何不早些公布?偏要等到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羞辱老臣?这是要逼我死吗?”

玉沁妜终于从御座上站起,一步步走下丹墀。

她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心头。

“因为我给你机会。”她停在他面前,目光如刃,“上一回你在殿中认错,我未罚你,是想看看你是否会收手。可你没有。你昨夜又召见副将李承武,逼他交出兵权;你还让玉明照伪造圣旨草稿,准备假传旨意,夺我军令调度之权。”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更显锋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还在等?我在等你最后一丝良知醒来。可你,连这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王玄德嘴唇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老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陛下怎能听信奸人谗言,毁我一世清名!”

“那你敢不敢让周景和当面作证?”玉沁妜冷冷反问。

话音落下,殿门轰然推开。

两名侍卫押着一人进来。那人衣衫凌乱,脸上泪痕交错,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陛下!”周景和哭喊出声,声音嘶哑,“老臣糊涂啊!王大人以我家人性命相胁,逼我协助传递消息……我本想隐瞒,可昨夜天机楼找到我女儿藏身之处,我才知他早已派人追杀她们……我不敢再骗了!求陛下开恩,饶过我妻女性命!”

他说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鲜血顺着额角流下。

王玄德瞪着他,眼神如刀,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玉沁妜走到周景和面前,蹲下身,语气竟有一瞬的柔和:“你说他栽赃?那你告诉他——他让你写的第三封密信,开头第一句是什么?”

周景和抽泣着,断断续续念出:“‘沧州水寨已备妥,只待铁骑南下,里应外合’……”

刹那间,王玄德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到了身后一名官员,对方慌忙闪避,险些跌倒。

“够了!”他嘶吼起来,声音扭曲,“你们串通一气!这是构陷!是阴谋!我要向太庙告祭,以死明志!我要让列祖列宗见证今日之冤!”

“你可以死。”玉沁妜缓缓起身,转身走向御座,背影挺拔如松,“但我不会让你死得像个忠臣。”

她抬手,声音冷彻骨髓:“绝杀堂。”

两名黑衣人从殿后走出,押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其中一个抬起头,手臂裸露处赫然烙着一只展翅鹰纹——那是玄国死士独有的标记。

“这是你派去劫杀百里爵的刺客。”玉沁妜指着那人,“他在临死前招了,是你下令动手,还给了北营左骁军符作为凭证。你说,这军符,你是从哪里来的?”

王玄德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靠在殿柱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煽动老臣反对女将统军,是为了掩盖通敌罪行。”玉沁妜的声音越来越冷,回荡在整个大殿,“你拉拢玉明照,是想让他当傀儡皇帝。你勾结玄国,是要引外军入关,趁乱夺权。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祖制,而是为了你们自己的野心。”

她环视群臣,目光如炬:“现在,还有谁觉得女子不能掌兵?还有谁认为边军该交给这样的人?”

无人应答。

只有风吹动殿角铜铃,叮咚作响。

许久,一位老臣颤巍巍出列,伏地叩首:“陛下英明神断,臣等……心服口服。”

玉沁妜闭了闭眼,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她曾敬重王玄德如父,也曾信任玉明照为族中栋梁。可人心易变,权欲蚀骨。她不是不明白他们的苦衷,也不是未曾动过恻隐之心。但她更清楚,若今日放纵一人,明日便会有千人效仿,江山倾覆,不过一念之间。

“王玄德。”她一字一顿,声音穿透寂静,“通敌卖国,罪无可赦。即刻革去一切官职,押入刑部大狱,候审问斩。”

侍卫上前,锁链哗啦作响。

王玄德仰天长笑,笑声凄厉:“好一个巾帼帝王!好一个铁血手腕!可惜啊,这天下,终究容不下忠臣!”

“你不是忠臣。”玉沁妜望着他,“你只是个败了的野心家。”

他又欲开口,却被侍卫强行拖走,身影消失在殿门外。

“玉明照。”她再开口,语气略缓,却依旧不容置疑,“私调禁军,伪造军令,助纣为虐。念其皇室宗亲,免于公开处决,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玉明照瘫倒在地,口中喃喃:“我不是……我只是……我以为……”

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

两名狱卒将他架起,拖出大殿。他的冠冕掉落,滚入尘埃。

玉沁妜重新坐回御座,指尖再次轻敲扶手。阳光洒满大殿,照在那些低垂的头颅上,也照在她孤高的身影上。

她知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轻易挑战她的权威。

但她也知道,这一局棋,赢得太痛。

窗外风起,吹动帘幕,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陛下,您终于不再仁慈了。

她闭上眼,轻声道:“我不是不再仁慈……我是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帝王。”

王玄德被两名禁军死死架住双臂,踉跄着拖出大殿。他的衣袍早已凌乱不堪,发丝散落额前,脸上却仍带着一抹扭曲的冷笑。他猛然回头,目光如刀般刺向高坐龙椅之上的玉沁妜,声音嘶哑而狠厉:“你赢不了……玄国大军已在边境集结,三日内便可兵临城下!百里爵回不来——他若敢回来,必死于万箭之下!到那时,你孤身一人,看谁能救你!”

玉沁妜端坐不动,指尖轻轻搭在龙椅扶手上,指节微白。她迎上他的视线,眸光清冷如霜雪,一字一句地回应:“他会回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沉闷的空气。

“而且,”她缓缓站起身来,裙裾拂过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会带着胜利归来。而你,王玄德,只能看着自己的野心化为灰烬,在牢狱中听着捷报传入耳中,一日复一日,直到绝望将你吞噬。”

王玄德瞳孔骤缩,嘴唇颤抖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却被禁军猛地一拽,整个人跌出门外。阳光刺眼,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大殿,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随即被拖远,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大殿内一片死寂。

玉沁妜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节奏平稳,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寻常朝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口那根紧绷的弦,直到此刻才稍稍松动。

百里爵……你还活着吗?你能不能赶回来?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不能乱,她是这江山的主心骨,哪怕天塌下来,也必须挺直脊梁站着。

就在这时,殿中三人突然从列队中冲出,脚步急促,直奔殿门而去。

是户部主事李文昭、礼部员外郎周承安,还有工部的一位小官。三人面色惨白,显然已被方才的清算震慑得失了方寸,只想逃出生天。

“拦住。”玉沁妜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话音未落,凌霄已疾步而出,袖中令符一展,殿外早已埋伏多时的禁军立刻合围,铁甲铿锵作响,长戟交叉封锁出口。三人尚未触及门槛,便被狠狠扑倒,按跪于地,额头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声响。

又有人扑向殿前高耸的蟠龙柱,其中一人竟是刑部侍郎徐元朗,满脸泪痕,口中喃喃:“我不该听信谗言……我不该啊……”说着竟以头撞柱,鲜血瞬间顺着额角滑落。

“拖下去。”玉沁妜的声音依旧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关进偏殿,严加看管。查清他们是否与王玄德勾结谋逆,若有牵连,依律论罪;若确无实据,三日后放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殿大臣,声音陡然转冷:“但记住——若有任何人试图隐瞒、包庇、通风报信,无论官职高低,一律视同逆党,株连九族。”

群臣齐齐低头,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有人额角渗汗,有人双手颤抖,更有人悄悄后退半步,唯恐被点名。

凌霄悄然回到她身旁,低声唤道:“姐姐……都清干净了。内外亲信皆已换上我们的人,再无人能动摇朝局。”

玉沁妜微微颔首,却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殿外那条笔直延伸向宫门的白玉石道。风拂起她的袖角,也吹乱了心头思绪。

她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答应过她“无论生死,必归”的人。

远处,天边与大地相接的尽头,一串马蹄声自苍茫中响起,由远及近,踏碎了沉寂已久的长空。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坚定,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风霜雨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和战场上未曾散尽的硝烟,一路奔袭而来。

她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听见那熟悉的节奏,指尖微微一颤,随即缓缓扬起唇角。那笑极轻,极柔,像是春日里拂过湖面的微风,又似月光洒在旧梦上的余温。可在这温柔之下,却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像是终于等到了那个本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人,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有了落下的时刻。

“你听到了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凌霄站在她身侧,眉头微动,凝神细听片刻,低声道:“是快马……莫非是前线传讯?”

“不是传讯。”她轻轻摇头,眸光却已越过重重宫墙,投向远方的地平线。她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裙裾拖曳在青石阶上,如晚霞流淌于人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的褶皱里。

“那是他的马蹄声。”她说得笃定,仿佛那节奏早已刻进她的骨血,哪怕隔了万里,也能一眼辨认。

风起,吹乱了她的长发,也掀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波澜。她站在殿前最高处,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宛如要随风而去。可她的目光始终不曾偏移,穿透层层叠叠的宫阙楼宇,仿佛已看见那个身影——披坚执锐,铠甲染尘,眉宇间写满风霜,却依旧挺直如松,策马奔腾在归途之上。

百里爵……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不会让我独自面对风雨。

所以她撑着,咬牙撑着。哪怕心力交瘁,哪怕夜夜梦回惊坐起,她也要守住这座宫殿,守住他们曾并肩站立的地方。

而现在……终于,终于……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像是战鼓,像是心跳,像是命运在这一刻重新开始跳动。

凌霄看着她侧脸,忽然轻叹:“他回来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闭了闭眼,睫毛轻颤,像是在压抑某种汹涌的情绪。再睁眼时,眼中已有水光浮动,却被她倔强地藏住。

“我知道他会回来。”她低声说,像是在对凌霄讲,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诺,“他答应过我。”

风猎猎作响,卷起她的衣袖与长发,也卷走了这些年积压的孤寂与不安。她忽然觉得,那些熬过的夜、流过的泪、忍下的痛,都不算什么了。

因为他知道她撑得很苦。

所以他拼尽全力,也要活着回来。

哪怕身负重伤,哪怕九死一生,他也要回到她身边,亲口告诉她一句:我回来了。

这不是传讯,不是捷报,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言。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归程。

而她,终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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