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外，凉亭
徐墨端坐在石凳上，指尖捏着青瓷茶盏，茶雾缓缓升起漫过他的眼。
他已在这里坐了近半个时辰，目光时不时扫过远处潞州城的方向，城墙上隐约可见的旌旗，早已换成了晋国的样式。
三天前他遣李克用信使返回时，还在盘算着能否稳住晋王，没想到局势会变得如此迅猛。
短短几天，李克用在晋国各州各府疯狂抽调兵力，近十万士卒被一股脑推向潞州，刀光剑影几乎要把潞州城外的土地踏平。
昨日下午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人措手不及——潞州城破了，那道重新修建的更宽更深的护城河，终究没能挡住这股带着丧子之痛的疯魔攻势。
徐墨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尖竟有些发凉。
他是真的懵了：近十万大军，就算是紧急抽调，粮草、军械的调度也绝非几日能完成的，李克用的粮草定然是没准备好的。
他甚至在收到攻城消息时就闪过念头：若是自己带兵反击，只要潞州能撑上几日，这十万饥疲之师很可能就会困死在城下，成了葬送在潞州的孤魂。
可现实是——仅仅两日，城就破了。
徐墨还记得收到军报时，他正对着舆图标注防线，信纸“啪”地掉在案上，他盯着“潞州失陷”四个字，半天没说出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荒谬和震惊。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清晰得像刀刻：李克用疯了！这头纵横半生的暮虎，在丧失唯一的子嗣后，是真的疯了——他已经不在乎兵力损耗，不在乎晋国的根基，眼里只剩下要撕碎一切的疯狂。
无奈之下，他只能紧急应对。
先前他得知潞州被攻，已第一时间下令抽调河北南部及河阳地区的四万余士卒，日夜兼程赶往潞州支援。
那些士兵仅仅带着三日的干粮，急行军赶赴潞州。
好在，这四万大军赶到潞州城外时，正撞见城头换旗，才发现城已易主。
领兵的将领还算冷静，没有贸然进攻，只是原地待命。
徐墨收到消息后，几乎是立刻下令让他们后撤——他不能让这四万兵力被困。
为了护住这四万兵马，也为了防止李克用趁势南下，徐墨干脆点了洛阳城内的十万驻军，亲自带着赶来潞州附近。
此刻他坐在凉亭里，看似闲适，实则每一根神经都绷着。
他身后站着几位核心心腹：护卫首领巴戾夫一身玄甲，手按腰间长刀，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暗卫首领徐刃依旧是一身黑衣，像影子般贴在廊柱边，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杨焱、杨淼这对水火判官分立两侧，杨焱握着刀柄的指节泛白，杨淼则把玩着三叉戟的尾端，眼神却没离开过远处的树林。
敬翔则站在徐墨身侧。
其实徐墨本不想带敬翔来。
这次会面直面李克用，还有他身边那些以死相搏的刺客手下，风险极大，敬翔是谋士，手无缚鸡之力，留在后方才最安全。
可敬翔却一再请求，说“徐公亲赴险地，属下岂能安坐帐中”，徐墨拗不过他，只能让巴戾夫多分神，寸步不离地护着他。
凉亭四周，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几十名中星位的暗卫隐在竹林、石后，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他们的佩刀上涂着消音的油脂，只要有异动，能在瞬息之间形成包围圈。
突然，凉亭四周的竹林里传来“沙沙”声响，不是风动，是有人踩着竹子的动静！
巴戾夫瞬间拔刀，徐刃的身影已经闪到徐墨身前。
下一秒，五道黑影踩着竹枝腾跃而出，黑衣上沾着竹叶，手里的长刀在晨光下闪着冷光，落地时悄无声息，正是李克用身边的死士——殇！
就在这时，竹林深处传来轮椅碾过石子的声音。
李存忍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李克用缓缓走出，李克用一身晋王服饰，左边眼眶上戴着黑色眼罩；右边独眼里，原本炯炯的光气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片深红的血丝。
徐墨放下茶盏，抬头看向李克用，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空气仿佛都凝住了。片刻后，徐墨抬手：“晋王，请坐。”
李克用没动，只是由李存忍推着轮椅停在凉亭外，他看着徐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膝下有十三太保，个个能征善战，可唯有二太保李存勖，是我亲子。”
“可如今，他死在潞州城外，全尸都未能留下……”李克用说到这里，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血堵在那里，“本王于心不甘啊！”
说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徐墨，那股杀意几乎毫不掩饰。
此话一出，徐墨身后的巴戾夫往前踏出半步，拔出那把巨大的陌刀，发出重响；杨焱更是按捺不住，周身气血翻涌；杨淼握紧了三叉戟，眼神冷了下来；徐刃的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短刃——只要徐墨一声令下，他们四人立刻将李克用一行人围住。
徐墨却抬手按住了身边的人，他站起身，眼神也冷了下来，直视着李克用：“晋王这意思，是认为李存勖之死，是我干的？”
李克用只是沉声道：“他因潞州城破而死，这笔账总要有人还！”
“晋王说笑了。”徐墨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意。
“当日我破潞州，是为天子！李存勖当时就在城中，是我亲手放他走的——我若想杀他，何必等他出城？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存忍：“当日城破时，晋王派来的细作应该就在附近，世子离城的过程，想必晋王早就收到了消息，不会不知吧？”
徐墨说得没错，李克用确实收到了细作的汇报，知道李存勖是被徐墨放走的。
可他现在要的不是“真相”，是一个能让他发泄悲愤的“凶手”。
徐墨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到李克用耳中：“不良人。”
说完，他像没事人一样转过身，拿起茶壶，又为李克用面前的空盏倒了一盏茶，热气氤氲开来。
听到“不良人”三个字，李克用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盯着那盏茶，嘴里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袁、天、罡！”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猛地抬手，按在轮椅右边的扶手上，一股白色的内力骤然爆发，像无形的巨浪拍过——“咔嚓”一声脆响，坚硬的精钢扶手竟被他生生抓爆，铁屑飞溅，插在地上。
站在徐墨身边的敬翔，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跟随朱温时，曾与李克用打过多次交道，见过他胜券在握的骄傲，见过他兵败时的隐忍，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那是极致的愤怒。
徐墨却像是没看到这一幕，他端起自己的茶盏，又抿了一口，茶的苦涩漫过舌尖，他却轻笑一声，看向李克用：“怎么？晋王是想去找袁天罡报仇？”
李克用没有回答，只是沉声道：“我儿子死了！”
徐墨放下茶盏，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警醒：“晋王应该清楚，袁天罡不是靠三百年功力才当上天下第一的，他是当了三百年的天下第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克用因愤怒而颤抖的手。
“在他面前，大天位也好，大天位之上也罢，有什么区别吗？去报仇，和现在带着十万大军强攻我大梁一样，都是自寻死路！”
说完，徐墨不再看他，转身便走。
巴戾夫等人立刻跟上，暗卫们也随之撤离，只留下一地未散的茶香。
李克用盯着徐墨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这时，他瞥见徐墨饮过的茶盏下面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李存忍上前，将茶盏拿起，里面是一张白色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墨迹凌厉——“李嗣源！”
李克用看着那三个字，瞳孔骤然收缩，眼里闪过清明之色，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淹没。
良久之后，他转过轮椅沉声道：“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