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二十二年夏,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帝国的南北两端同时炸响。战火与鲜血,取代了往日的繁荣图景与朝堂博弈的暗流,将靖朝这个庞大的帝国,无情地拖入了两线作战的泥潭,也将皇室内部那道深深的裂痕,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西洋,马尔代夫群岛以西海域。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海面上,空气闷热潮湿,仿佛能拧出水来。由水师提督陈璘亲自率领的南洋舰队主力,正以战斗队形劈波斩浪,朝着东北方向的特尔纳特海岸疾驰。这支舰队以四艘新锐的“靖海级”巡航舰为核心,“定远”级铁甲舰事故后,吨位火力稍逊但更成熟可靠的“靖海级”成为主力,辅以十二艘经过改造、加装了侧舷火炮的“福船级”战船以及若干辅助船只,浩浩荡荡,帆樯如林,是靖朝水师海外远征前所未见的强大阵容。
旗舰“靖海号”的舰桥上,陈璘举着单筒望远镜,眉头紧锁。前方斥候快船刚刚回报:土邦联军约两万人已兵临特尔纳特城下,将这座滨海土邦都城围得水泄不通,并开始架设从葡萄牙人那里得来的重型攻城炮。联军水师——主要由大小两百余艘阿拉伯三角帆船、印度桨帆船以及三艘葡萄牙武装商船组成——则扼守在通往特尔纳特城的海湾入口处,依托岸防炮台,企图阻止靖朝舰队靠近。
“贼势颇众,且据地利。”副将在旁低语。
陈璘放下望远镜,脸色沉毅:“‘靖海级’的射程和火力,非彼等旧式舰船可比。传令各舰,保持纵队,以我旗舰为引导,目标——敌方那三艘葡夷大船和岸防炮台核心阵地。进入射程后,自由射击,务求首轮齐射便打掉其指挥与重火力节点!‘福船’分队随后跟进,清扫其小船,压制滩头!”
命令下达,旗语翻飞。庞大的舰队开始调整阵型,如同一只伸展钢铁利爪的巨兽,缓缓逼近海湾。
几乎在同一时刻,海湾内的土邦联军水师也发现了这支不速之客。号角声、鼓声乱作一团。三艘葡萄牙武装商船(吨位与改造后的“福船”相当,但火炮数量与射程不及“靖海级”)试图抢占上风位,指挥着杂乱无章的土着船队迎上来,企图利用数量优势进行接舷战。
“距离——五里!”了望哨高喊。
陈璘深吸一口气:“全舰队,右舵十五,保持航向!前主炮,校准敌首舰!”
四艘“靖海级”巡航舰侧舷那黑洞洞的炮窗纷纷打开,露出一排排闪烁着寒光的炮管。相比对手那些大多架设在露天甲板上的旧式火炮,“靖海级”的侧舷齐射火力堪称恐怖。
“四里!”
“三里!”
“进入有效射程——开火!”
陈璘的怒吼与旗舰“靖海号”前主炮的轰鸣几乎同时响起!紧接着,另外三艘“靖海级”的侧舷火炮次第喷吐出橘红色的火舌和浓密的白烟!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连成一片,仿佛天穹崩裂!数十枚沉重的铸铁实心弹呼啸着划过海面,大部分带着凄厉的尖啸砸向那三艘葡萄牙商船和岸防炮台!
刹那间,木屑横飞,帆索断裂!一艘葡萄牙商船的主桅被直接轰断,倒塌的帆桁和缆绳砸向甲板,引发一片混乱和惨叫。另一艘则被数枚炮弹命中水线附近,船体开始剧烈倾斜进水。岸防炮台上一门正在装填的重炮被炮弹击中炮架,翻滚着砸倒了周围一片士兵。
首轮齐射,效果显着!靖朝新型火炮在射程、精度和威力上的优势,展露无遗。
然而,联军毕竟数量占优,且困兽犹斗。未被第一时间摧毁的葡萄牙商船和部分悍勇的阿拉伯船顶着炮火,拼命划桨,试图拉近距离。更多的土着小船则从两侧蜂拥而上,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保持距离!自由射击!火铳手、弓箭手上甲板,准备近防!”陈璘的命令沉着冷静。“靖海级”凭借其优越的帆装和舵效,灵巧地维持着与敌船的距离,侧舷火炮持续轰鸣,将一艘艘试图靠近的敌船打成碎片或燃起大火。
但战斗依然惨烈。一门侧舷火炮因连续射击过热炸膛,造成数人伤亡。几艘亡命的阿拉伯火攻船突破了火力网,撞上了一艘“靖海级”的船舷,虽然被及时扑灭,但也造成了损伤和混乱。蚁附般的土着小船不时将钩索抛上靖朝舰船,惨烈的接舷战在几处同时爆发。
“福船”分队此时也加入了战团,他们火力不如“靖海级”,但更灵活,与敌方的中小型船只缠斗在一起,火炮轰鸣,火箭飞舞,刀光剑影,海面上到处是燃烧的船只、漂浮的残骸和挣扎的人影。
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最终,在“靖海级”毁灭性的远程火力打击和陈璘出色的战术指挥下,联军水师主力被彻底击溃。三艘葡萄牙商船两沉一重伤被俘,阿拉伯大船损失过半,无数小船葬身鱼腹。岸防炮台也在持续炮击下哑火。
然而,靖朝舰队也付出了代价:一艘“靖海级”重伤,起火并有多处破损,失去大部分战斗力,两艘“福船”战沉,一艘重伤搁浅,水师官兵阵亡二百余人,伤者倍之。更重要的是,激战耗损了大量弹药,舰队需要时间重新整补。
当陈璘指挥舰队,掩护陆战队登陆,并轰击围城联军侧翼时,特尔纳特城内的守军也趁机发动反击。内外夹击之下,土邦联军陆上部队在丢下数千具尸体和全部攻城重装备后,仓皇溃退入内陆丛林。
特尔纳特之围暂解,靖朝水师惨胜。陈璘站在布满硝烟和血迹的“靖海号”甲板上,望着海湾内漂浮的残骸和染红的海水,并无多少喜悦。这一战虽然展示了新式战舰的威力,但也暴露了其数量不足、持续作战能力有限的弱点,以及在面对敌方人海战术和近身接舷时的风险。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场胜利仅仅是个开始,葡荷势力与敌视靖朝的土邦,绝不会就此罢休。而舰队的损失和消耗,需要时间来弥补,可帝国,还有时间吗?
就在南洋的炮声尚未完全平息之时,一场更为突然和惨烈的悲剧,在北疆冰原上上演。
得到欧俄补充、实力大增的沙俄东进军团,在一位名叫格里高利·米哈伊洛维奇·沃尔科夫的沙俄贵族军官指挥下,经过精心策划和准备,趁着靖朝注意力被南洋战事吸引、北疆主将麴义调离、新任守将赵破虏立足未稳且奉行“稳守”旨意之际,发动了蓄谋已久的突袭。
他们的目标,正是那座如同一颗钉子般楔入叶尼塞河下游、让沙俄如鲠在喉的“镇西堡”。
攻击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后半夜发起。沙俄人没有强攻坚固的堡墙,而是派出了数百名擅长山地雪原作战的哥萨克和西伯利亚猎人,在熟悉地形的通古斯向导带领下,利用绳索和简陋工具,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堡后一处因夏季融雪冲刷而变得相对脆弱的峭壁下。
堡内的靖朝守军并非没有警戒,但主要哨位都设在堡墙和正面开阔地。谁也没料到敌人会从近乎垂直的绝壁攀爬而上。当攀爬者用淬毒吹箭和短弩解决掉两个后哨时,警报才凄厉地响起,但为时已晚。
数十名悍勇的哥萨克已经翻上堡墙,用战斧和短铳疯狂攻击附近的守军,并试图打开侧门。堡内顿时大乱。赵破虏从睡梦中惊醒,立刻组织反击,但沙俄人的主力骑兵和步兵,此时也在火炮的掩护下,从正面发起了猛攻!
内外夹击,黑夜混乱。靖朝守军虽然拼死抵抗,但指挥体系被打乱,兵力被分割。沙俄人的火炮数量和质量都占据优势,猛烈轰击着堡门和墙垛。攀入堡内的哥萨克更是制造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
战斗持续到黎明。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照亮血腥的战场时,镇西堡的靖朝龙旗已然折断,堡墙上插上了沙俄的双头鹰旗。副尉赵破虏身中数箭,力战而死。堡内四百余名守军,包括伤员和非战斗人员,除极少数在最后时刻从隐秘排水洞逃脱外,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沙俄人也付出了近三百人伤亡的代价,但战略要地已然易手。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镇北城,再以八百里加急飞报入京。当“镇西堡失陷,守军尽殁,赵破虏殉国”的简短急报,连同沙俄人随后在镇西堡废墟上重新加固、并开始向周边地区派出征服队的后续消息,一并呈现在朝堂之上时,巨大的震惊与悲痛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镇西堡不是普通边哨,它是靖朝近二十年来在北疆最前沿、最重要的前进基地,是威慑沙俄、保护商路、联系当地部族的关键支点。它的陷落,不仅意味着数百忠魂埋骨他乡,更意味着靖朝在北疆的战略态势急转直下,叶尼塞河下游可能得而复失,沙俄东进的锋芒将直指北海乃至更南的区域!
南北两线一胜一败、一喜一悲的紧急军报,几乎同时送达,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已然脆弱的朝堂平衡之上。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大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震得说不出话来。随即,巨大的悲愤与激烈的指责如同火山般爆发!
“陛下!!”一名楚琙系的年轻御史率先冲出班列,目眦欲裂,指着对面的楚琰,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镇西堡之失,谁之过?!若非有人力主‘稳守’,束缚边将手脚,调走麴义将军,任用赵破虏此等谨小慎微之将,岂能给沙俄可乘之机?!四百忠魂,血染寒原,此皆‘收缩苟安’之策酿成的惨祸!理王殿下,您口口声声民心、稳基,如今北疆门户洞开,民心何安?基业何稳?!”
这指责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楚琙一系的官员群情激愤,纷纷出列,将北疆失利的责任直接归咎于楚琰一系的战略主张和皇帝之前偏向“稳守”的决策。
楚琰面色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他深吸一口气,出列拱手,声音沉痛却清晰:“镇西堡将士殉国,臣心如刀绞。赵将军忠勇,天地可鉴。然北疆之失,缘由复杂,岂可简单归咎于‘守’策?沙俄处心积虑,趁我南洋有事,骤然发难,此为其一。北疆驻军近年疲于开拓,屯垦未固,后勤漫长,此为其二。具体布防或有疏漏,情报或有迟滞,此为其三。若依王兄之策,北疆常年保持进取高压态势,与沙俄频繁冲突,消耗更大,防线更长,今日之失,或许来得更早更烈!况且——”
他目光转向楚琙,眼中第一次燃起明显的怒火:“王兄麾下南洋水师,为解特尔纳特之围,确实奋战,亦有所获。然‘靖海级’战舰损伤,水师官兵伤亡,弹药物资损耗几何?此等胜利,代价是否过于沉重?若将如此巨资用于巩固北疆防线,镇西堡或许…”
“住口!”楚琙再也按捺不住,厉声打断,他几步走到御阶之前,与楚琰几乎面对面,眼中寒光四射,“二弟!你这是何意?南洋之胜,保我朝西洋商路,护我藩属,扬我国威,难道有错?北疆之失,分明是尔等畏首畏尾、贻误战机所致!如今不思反省,反来指责血战建功的将士耗费资财?简直是非不分,倒打一耙!若不是你们处处掣肘,克扣边饷,限制武备,北疆何至于此?!”
“掣肘?克扣?”楚琰也被激怒了,声音陡然提高,“王兄眼中只有战舰火炮、开疆拓土!可知户部为了支撑南北战事、船厂耗费,已是左支右绌?可知内陆百姓赋税几何?民生何等艰难?你那一套穷兵黩武、罔顾民生的做法,才是动摇国本的祸根!北疆、南洋,同时用兵,国力如何支撑?今日镇西堡之失,正是这种四面出击、贪多嚼不烂战略的恶果初显!”
“贪多嚼不烂?若无进取之心,靖朝何来今日之疆域?坐守祖宗基业,就能挡住沙俄火炮、泰西坚船吗?简直是妇人之仁,书生误国!”
“进取?你那叫盲动!是拿将士鲜血和百姓膏脂去填无尽的野心!是自毁长城!”
两位皇子,帝国最尊贵的亲王,在这庄严的庙堂之上,在文武百官面前,竟如同市井莽夫般互相指着鼻子,厉声斥责,将彼此的政策主张批驳得一无是处,将对方视为导致国家危机的罪魁祸首。往日的克制、礼法、兄弟名分,在这一刻被汹涌的怒火和对帝国前途的巨大分歧彻底烧毁。
群臣目瞪口呆,有人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有人暗自兴奋,觉得站队时机已到;更多人则是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帝国最高决策层如此公开、如此激烈地分裂,前所未有!
“够了!!!”
一声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迸发出来的、蕴含着无边怒火与沉痛的低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乾清宫的大殿内,压过了所有争吵。
御座之上,一直沉默聆听的楚骁,猛地站了起来。他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扶着御案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那双曾经洞察四海、令群臣敬畏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燃烧着骇人的火焰,直视着下方几乎要动手的两个儿子。
“看看你们!成何体统!!”楚骁的声音嘶哑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北疆将士尸骨未寒,南洋水师血战方归!你们…你们身为皇子,不思同仇敌忾,抚恤忠烈,商讨对策,却在这朝堂之上,如同仇寇般互相攻讦,推诿罪责!将国之大事,视作党争之具!你们眼中,可还有这个朝廷?可还有朕这个父皇?!可还有…半点兄弟之情?!”
最后一句,几乎是痛心疾首的呐喊。楚骁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司礼监太监王瑾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他猛地甩开。
楚琙和楚琰被父皇的震怒惊醒,看着御座上那位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眼中尽是失望与悲凉的父亲,两人如同被冰水浇头,满腔的怒火瞬间冻结,只剩下冰冷和一丝慌乱。他们同时跪倒在地,却依然固执地梗着脖子,不肯看对方一眼。
“退朝!”楚骁不再看他们,也不看噤若寒蝉的群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拂袖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消失在御座后的屏风之后。留下满殿死寂,以及跪在中央、形同陌路的两位亲王,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名为“决裂”的寒意。
庙堂崩塌,帝心震怒。南北战火未熄,帝国的核心,却已先一步陷入了比战争更可怕的冰封与撕裂之中。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每个人心中,都笼罩着前所未有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