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紧张局势似乎暂时凝滞了,像绷紧的弓弦引而不发。王府里的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些许,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无人敢真正放松。
林晏清却仿佛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或许是连日来的高压力推演和情报处理磨砺了她的神经,她反而更能沉下心来,专注于眼前浩如烟海的文书和数据。那面墙上的图谱日益复杂精密,如同她大脑思维的延伸,将无数看似无关的碎片串联成若有若无的蛛网,隐约指向某些深藏的脉络。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账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先生抱着几卷旧账册去库房核对,小五也被支使去前院取新到的墨锭。账房里一时只剩下林晏清一人。
她正处理着一批关于去年各地粮仓核查的补充记录。这些记录琐碎繁杂,数字密密麻麻,需要极强的耐心和细心去交叉比对,找出可能存在的错漏或异常。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一手翻着原始记录册,一手飞快地拨弄着算珠,指尖灵动如飞。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提笔在旁边的草纸上写下几行演算,时而起身走到墙边的图谱前,贴上新的标注或连上一根细线。
阳光恰好勾勒着她的侧影。她微微低着头,长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平静,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眼前的数字和逻辑之中,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不存在。那份专注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而智慧的光芒,与她平日刻意表现的谦卑文弱截然不同。
偶尔有一缕碎发滑落额前,她也只是无意识地、略显笨拙地用手指将其勾回耳后,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纸页或算盘。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萧煜迈步走了进来。他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
然而,当他看到账房内景象时,脚步顿住了。
目光所及,是那个沉浸在数字世界里的青年。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光。她专注的侧脸线条柔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投入,只有指尖和思维在高速运转。
萧煜没有出声,也没有继续走近。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远处,目光深邃地落在她身上。
他见过她在沙盘前冷静分析的模样,见过她在演武场笨拙坚持的模样,见过她应对自己提问时机警谨慎的模样,甚至见过她因意外触碰而慌乱无措的模样。
却似乎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全然忘我、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她所擅长领域里的模样。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冷静、自信与智慧的光彩,与她外在的“文弱书生”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其独特的、引人探究的魅力。
他的目光掠过她飞快拨动算珠的纤细手指,掠过她时而轻蹙、时而舒展的眉头,掠过她偶尔无意识轻咬着下唇的贝齿,最后,停留在她那双异常明亮的、映着阳光和数字的眼睛上。
那双眼,在专注时,亮得惊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静谧。账房里只有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和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萧煜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了她很久。深邃的眼眸中情绪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有对她能力的确认,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与…流连?
他看着她为解决一个难题而眼眸微亮,看着她因找到关键线索而嘴角无意识地上扬,看着她全神贯注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与她的数字。
这种纯粹的、高效的、近乎艺术般的思维运作,与他平日里面对的朝堂算计、军旅铁血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林晏清完全未曾察觉门口的注视。她正卡在一个关键的数据验证上,所有心神都沉浸其中,眉头紧锁,指尖叩着桌面,喃喃自语:“不对…这里的总和差了三石七斗…去年的亩产和仓储损耗率…问题出在哪里…”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鸟雀的鸣叫。
林晏清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下意识地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目光一转,恰好对上了门口那双深邃如潭的眸子。
她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从那种沉浸状态中弹了出来,慌忙站起身,脸上因方才的专注而泛起的淡淡红晕尚未褪去:“王…王爷!您何时来的?属下失礼了!”
她心脏怦怦直跳。他站在那里多久了?看了多久?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煜眸光微动,那瞬间的深邃与复杂迅速隐去,恢复了往常的冷峻平淡。他迈步走进来,语气如常:“刚到。看你正忙,便未打扰。”
他的目光扫过她桌上摊开的厚厚册子和写满演算的草纸:“遇到难题了?”
林晏清定了定神,忙指着那处差错:“回王爷,是去岁云州粮仓的一处账目,核对了三遍,总数始终对不上,差了三石七斗,正在查找缘由。”
萧煜走到桌旁,拿起那本记录册和她的演算草纸,快速浏览起来。他的目光锐利,很快便停留在某一处记录上:“此处的出库记录,笔迹与前后略有不同,墨色也稍深。查验过原始单据吗?”
林晏清一愣,凑过去仔细看。经他提醒,她才发现那处细微的差异!她光顾着计算数字,竟忽略了最基础的笔迹验证!
“属下这就去查存底!”她立刻道。
“嗯。”萧煜放下册子,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做事很仔细。但亦需留意细节。”
“是,多谢王爷提点!”林晏清低头应道,心里却因他这句罕见的、近乎夸奖的话而泛起一丝微澜。
“继续吧。”萧煜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账房,仿佛真的只是路过,顺便看了一眼。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林晏清才缓缓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有些发烫。
她坐回椅子上,看着那处被萧煜指出的笔迹差异,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刚才他站在门口,那样静静看着自己的眼神…总觉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重新投入到账目中去。只是那份全然的专注,却似乎被打断后,再也难以完全凝聚了。
当晚,她在小本本上记录:
【今日份疑惑】
下午对账入神了,完全没发现老板(划掉)王爷什么时候来的!他就站在门口看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神…怪怪的。
吓我一跳!
不过他居然一眼就看出了笔迹问题?观察力也太恐怖了吧!这就是大佬的实力吗?
而且…他居然夸我“做事仔细”?虽然后面跟了…但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我今天表现格外优秀?
唔…算了不想了,可能就是他心情好吧。
不过被人默默注视着工作的感觉…有点奇怪,但好像…也不全是坏事?
写下最后一句,她赶紧划掉,并在旁边用力写了三个字:“清醒点!”
然而,那双深邃的、沉默凝视着她的眼睛,却仿佛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书房内,萧煜站在巨幅舆图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眼前却隐约浮现出午后阳光下的那一幕——那个专注于数字世界、周身散发着沉静智慧光芒的侧影。
的确…很不一样。他敛眸,将那一丝异样情绪压下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