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天理院偏殿的铜壶滴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孙悟空盘膝坐在石床上,锁子黄金甲已卸下半边,露出内里赭黄色的僧衣,却仍有几片龙鳞般的甲叶挂在肩头,随着他手指的摩挲轻轻颤动。
殿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影,那影子勾勒出的飞檐斗拱,竟与以前齐天大圣府的格局分毫不差。
他伸出手掌,如意金箍棒“叮”地一声落在掌心,只有筷子长短,却在月光下流淌着沉甸甸的金光。棒身上“如意金箍棒”五个古篆大字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笔都在微光中蠕动——那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留下的神力纹路,也是他孙悟空纵横三界的印记。
“老伙计,你我又回‘家’了。”他用指尖刮过棒身上的刻度,从“一万三千五百斤”到“重一万三千五百斤”,每一道凹痕都嵌着回忆。想起当年在东海龙宫,老龙王说这棒子“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挨挨儿皮破,擦擦儿筋伤”,他就忍不住想笑。那时的敖广,哪有半分如今状告时的嚣张?
殿角的铜鹤香炉里,沉水香早已燃尽,只余下几星暗红的香灰。孙悟空忽然想起,这香炉还是他当年从兜率宫顺来的,太上老君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也只是笑着骂他“泼猴”。
如今老君的丹炉还在三十三重天,他的齐天大圣府却成了审他的公堂,这三界的变化,比他的筋斗云还快。
“猴哥,还没歇着?”八部天龙的声音从隔壁偏殿传来,带着一丝龙语特有的沙哑。
孙悟空这才发现,隔壁的烛火也亮着,透过门缝能看见银白僧袍的影子在晃动。
“睡不着。”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将金箍棒抛向空中,棒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忽然暴涨成碗口粗细,“砰”地一声砸在石桌上,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八部天龙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盏琉璃灯。灯光照亮了殿内的陈设——石桌上的茶盏还是当年的官窑青瓷,墙上挂着的《猛虎下山图》是他从人间抢来的名家真迹,甚至连窗台上那盆被他养死又救活的蟠桃树,都还是老样子。
“你看这盆桃。”孙悟空忽然指着窗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俺老孙嫌它结果小,一怒之下差点劈了,是土地公偷偷用仙露救活的。如今它倒活得比俺老孙还自在。”
八部天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盆蟠桃树枝干虬结,枝头还挂着几颗干瘪的桃子。他想起孙悟空当年在蟠桃园偷吃仙桃的模样,那时的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眼里只有痛快,哪有如今这般沉沉的忧虑。
“猴哥,”他将琉璃灯放在石桌上,灯光映着孙悟空紧锁的眉头,“我知道你心里憋屈。这地方……确实容易让人想起从前。”
“从前?”孙悟空猛地抓起金箍棒,棒尖直指窗外的天理院匾额,“从前俺老孙在这里大宴群妖,喝的是龙肝凤髓,赏的是满天星辰!哪像现在,成了被告,要在自己的‘家’里听那包黑子审案!”
斗战胜佛越说越气,金箍棒在手中舞出一片金芒,殿内的空气都随之震动。
八部天龙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孙悟空此刻需要的不是劝说,而是发泄。他看着猴子在熟悉的殿宇里来回踱步,看着他抚摸着当年亲手雕刻的石柱龙纹,看着他对着房梁上的蛛网点头——那蛛网还是三百年前结的,如今竟还挂在那里,像是在嘲笑时光的流逝。
“你说,”孙悟空忽然停下脚步,金箍棒重重顿在地上,“当年俺把这齐天大圣府捐给天庭时,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想起成佛后,如来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却说“愿将府邸捐出,为三界立个规矩”。那时的他,只想着做个好佛,却没想过这“规矩”有一天会套在自己脖子上。
八部天龙走到他身边,望着窗外那轮被云层半遮的冷月。
“大师兄,你当年捐府,是想让三界知道,妖能成佛,邪能归正。这心意没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只是这世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敖广敢在此时告你,未必没有别的算计。”
孙悟空沉默了。他知道八部天龙说得对。广寒宫的事还没了,东海就来告状,这其中必有蹊跷。他想起昨晚差点冲去东海找敖广算账,若不是八部天龙死死拉住,此刻怕是已经被天理院当成抗法拒审的妖怪了。
“俺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琉璃灯里的烛火剧烈摇晃,“那老泥鳅当年送棒子时,笑得比蟠桃还甜,如今却反咬一口!还有这天理院……”他看着殿顶横梁上刻着的“天理昭昭”四个大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八部天龙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枚龙鳞,放在石桌上:“这是我昨夜连夜赶回东海取的。”龙鳞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上面隐约有水流纹路在流转,“当年你取走定海神针后,东海有位老龟丞相爱记流水账,这是他记载的当日情形。”
孙悟空拿起龙鳞,借着灯光细看,只见鳞片内侧刻着细密的篆文:“丙申年,石猴入龙宫,索兵器,拔神珍,龙王曰‘上仙力盖世,此宝归焉’……”后面的字迹有些模糊。
“有这个!”孙悟空眼中一亮,金箍棒差点从手中滑落,“有这老龟的记载,看那老泥鳅还怎么狡辩!”
八部天龙却摇了摇头:“猴哥,这龙鳞虽能作证,但天理院讲的是‘人证物证俱全’。老龟丞相五十年前就坐化了,死无对证。”他看着孙悟空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继续道,“不过,这至少能说明,当年确有赠与之意。”
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东方泛起鱼肚白。天理院的晨钟“咚——咚——”地响了起来,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孙悟空的心上。他将龙鳞还给八部天龙,重新将金箍棒收入耳后,锁子黄金甲在晨光中反射出冰冷的光。
“罢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要拍掉所有的感慨与疲惫,“既然来了,就跟他们玩玩。”他走到门口,推开沉重的殿门,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