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院那扇厚重的玄铁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时,猪悟能——或者说,如今该称他净坛使者的胖大和尚——却觉得那声响像极了当年天蓬元帅被贬时,南天门在他身后关闭的余韵。
只是此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他油光水滑的大耳上,竟带着几分不真切的暖意,不像天庭的仙光,冷冽得能照见人心底的褶子。
他晃了晃脑袋,却没了往日巡山时的威风,反倒像根蔫了的甘蔗,随着他的步伐有气无力地晃悠。
方才在天理院里,那些端坐云端的仙佬们说的话,还像一团乱麻在他脑子里绕。什么“执念过重,需明心见性”,什么“向东送宝,亦是渡人渡己”,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佛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轻描淡写提了句:“情之一字,误人亦渡人,天蓬啊,你这净坛使者的位子,莫要坐得太死了。”
“佛祖这话……莫不是点俺老猪?”他喃喃自语,肥厚的手掌抹了把脸,指腹蹭过嘴角的褶皱,竟有些发烫。向东送宝之事,他起初只当是差使,此刻想来,佛祖话里有话,莫不是让他借机……了却些尘缘?而这尘缘,除了广寒宫里那位清冷的仙子,还能有谁?
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走在通往西天取经纪念馆的云径上,脚下的祥云似是被他的心思染了色,竟透出些藕荷色的淡晕。
想起嫦娥,他的心就像被塞进了一笼刚出锅的糖糕,滚烫、黏腻,又带着点甜得发齁的酸楚。
自打当年酒后戏仙,被贬下凡错投了猪胎,再到西天取经成了佛,这千百年里,嫦娥的影子就像广寒宫的桂花香,时有时无,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勾得他心尖儿发痒。
“唉,俺老猪……真是糊涂!”他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脚下的云雾,“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那几个多嘴仙的撺掇,到天理院告了嫦娥仙子一状呢?说什么她毁俺清誉,分明是俺自己对不住她在先!”
他回想起天理院的公堂之上,自己唾沫横飞地列举“罪状”,说嫦娥对他不理不睬,说她冷言冷语伤了他“一片真心”,如今想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仙子那般冰清玉洁,俺老猪当年那般孟浪,她躲着俺,原是该的。俺还去告她,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吗?”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些许天河的水汽,他恍惚间好像又闻到了广寒宫的桂花香。
“仙子……”他低声唤了句,喉结滚动,“俺知道错了。只要你肯听俺说,俺这就去天理院,把那破起诉撤了!对,一定撤!让那些写话本的、传闲话的都瞧瞧,俺老猪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脚步也轻快了些。可转念一想,又愁眉苦脸起来。
“就算撤了起诉,那满城风雨的闲话,怕是也伤了仙子的心。她要是还怪俺……咋办?”
他挠了挠后脑勺,肥硕的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他一拍大腿,差点没把自己拍倒在云径上,“俺那处‘缥缈峰别苑’,不是前年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吗?俺一直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毛贼干的,后来偷偷一打听……嘿嘿,原来是仙子身边那只玉兔,看俺不顺眼,偷偷放的火!”
他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仿佛找到了天大的理据。
“这不就扯平了吗?俺告她一状,她的玉兔烧俺一洞,谁也不欠谁!对,就得这么跟仙子说,显得俺老猪大度,不记仇!”他甚至能想象出嫦娥听到这话时,那双清冷的眸子会泛起怎样的涟漪,说不定还会轻轻“呸”一声,嗔怪道:“你那破洞,烧了也是活该。”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傻笑起来,口水差点从嘴角流下来。可没笑几声,又想起另一桩糟心事——那本该死的《我和嫦娥无话可说》。
“都怪那书商!”他愤愤地踢了踢脚下的云,“说什么‘天蓬元帅秘闻’,‘广寒宫轶事’,给了俺几坛子仙酒,几两碎银,俺就晕乎乎地答应了。
写的那叫什么玩意儿?净是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瞎话,说俺和仙子有过多少回碰面,说她送过俺什么香囊……呸!俺老猪对天发誓,除了当年在瑶池多看了她几眼,后来在凡间远远望过几遭,何曾有过那些腌臜事?”
他越想越懊悔,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那本书一出,他成了三界的笑柄,嫦娥更是连广寒宫的门都不让他靠近了。“仙子,俺对不住你!”他抬头望向天宫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层层云海,看到广寒宫的清冷宫阙,“那书俺立马去收回来,一把火烧了!以后俺再敢为了蝇头小利干这等糊涂事,就让俺再被贬下凡,变不成人,也变不成猪,就变个癞蛤蟆,蹲在臭水沟里喝西北风!”
这毒誓发得狠,连他自己都打了个寒噤。但转念想到嫦娥可能会因此原谅他,又觉得值了。他开始在云径上踱步,一边走一边念叨,仿佛嫦娥就站在他面前,听他絮絮叨叨地忏悔。
“仙子,你听俺说,俺现在不一样了。俺是净坛使者,虽说是个吃剩饭的官儿,但也是正经佛派的人了,有编制,懂规矩,知好歹。以后俺再也不偷偷摸摸往广寒宫跑了,俺光明正大地来,给你送净坛里最好的桂花蜜,给你摘西天最甜的蟠桃。”
“你要是嫌俺胖,俺就减肥!每天少吃两坛斋饭,多走几圈云路,保准不出半年,让你看见俺,就像看见当年天蓬元帅那样,英武不凡!”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虽然知道这话说得有点虚,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还有那向东送宝的差事,”他想起佛祖的话,眼睛亮了起来,“俺跟你说,这可是个大好事!佛祖说了,送宝也是积德,说不定……说不定俺要是办好了,能跟你多说上几句话,甚至……”他没敢把“甚至能常伴左右”说出口,只觉得心脏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仙子,你就再信俺一次吧。”他停下脚步,望着广寒宫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希冀,甚至带着点卑微的祈求,“俺不求别的,只求你能消消气,让俺能在你跟前说上几句话,看看你跳舞,听听你弹琴,就像当年在天庭那样……不,比当年更好,俺一定规规矩矩的,像个正人君子。”
他想象着自己捧着净坛里最新鲜的供品,站在广寒宫门前,嫦娥打开门,对他浅浅一笑。那笑容一定比月宫的桂花还要甜,比天边的云彩还要软。他甚至想好了,见到嫦娥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仙子,俺老猪……不,俺猪悟能,来给你赔罪了,顺便……问问你,要不要跟俺一起,往东土送个宝?”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傻笑起来,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云径两旁的仙树似乎也在对他点头,连天上的太阳都显得格外温柔。他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敞亮过,那些在天理院里积攒的郁气,那些多年来的执念,仿佛都在这一路的自言自语中,化作了对未来的憧憬。
“嫦娥仙子,俺老猪来了!”他对着空旷的云海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俺一定把这差事办好,一定让你看到俺的真心!你等着俺!”
阳光洒在他的背影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里,似乎真的有了几分当年天蓬元帅的英气,又多了几分净坛使者的憨厚与执着。通往西天取经纪念馆的路还很长,但此刻的猪悟能,心里装着他的嫦娥,装着他的承诺,脚步坚定,目光灼灼,仿佛前方不是纪念馆的大门,而是广寒宫那扇即将为他开启的,洒满月光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