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利刃剜心,猪悟能猛然蜷起身子。广寒宫那夜的月光,比今晚更冷。嫦娥抱着玉瓶冷笑,说“天蓬元帅的骨血,怎配留在仙界”,然后两粒米从她掌心滚落,消失在桂树影里。他曾在桂花树下掘地三尺,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却再找不到半点踪迹。此刻师父提起旧事,那些被他埋在心底的恨,突然破土而出,扎得他浑身是血。
“所以师父觉得,我该像个真正的出家人,断情绝爱,对吗?”他慢慢撑起身子,膝盖在青砖上拖出两道血痕,“可当年在高老庄,您说众生皆苦,要度化世人。如今我度化天河水军遗孀,却成了罪名。”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碎玉般的锋利,“师父可知,那些女子每日为我按摩时,说的最多的是‘多谢元帅让我们有口饭吃’。她们不懂佛经,只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强。”
唐僧后退半步,撞在经柜上。他看见猪悟能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像两簇即将熄灭的灯芯。这个弟子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偷蟠桃、戏嫦娥、抢亲高小姐,可每次闯祸后,总会扛着钉耙跟在他身后,用沾满泥的袖子擦眼泪,说“师父别生气,俺老猪改”。如今那双眼依旧湿润,却再不是认错的泪,而是积了五百年的委屈,混着天河的水,漫成汪洋。
“够了!”唐僧突然大喝,袍袖一挥熄灭所有烛火,殿内陷入黑暗。他听见猪悟能的喘息近在咫尺,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玉帝要严惩,如来要交代,取经团队的声誉要保住,可面前这个弟子,终究是陪他走过十万八千里的人。“明日随我去灵山,”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颤,“在佛祖前发下重誓,永不再过问天河旧事。”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猪悟能扯出一抹苦笑。他知道师父的难处,就像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佛家的“空”。天河的水还在流,成能的血还没干,嫦娥的玉瓶还在广寒宫晃荡,这些执念,如何能空?他叩了叩满是血痕的膝盖,慢慢起身:“师父若要我断了俗念,便先剜了这颗长在天河里的心吧。”
唐僧浑身冰凉,望着猪悟能慢慢转身的背影。月光给他镀上一层银边,像极了当年在花果山,那个扛着钉耙说“师父,俺老猪背你过河”的身影。可如今,这背影却越来越远,走进御史台的灯笼光里,走进天河的浪涛声里,走进他永远无法度化的人间烟火里。
“悟能……”他终究没喊出口。他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在鹰愁涧,白龙马咬断他半截袈裟,他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弟子被命运拖走,而自己只能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猪悟能踏出藏经阁的瞬间,天河的浪涛声突然在耳边轰鸣。他抬头望去,戒律司的灯笼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如同天河上漂浮的磷火。那些被他安置在天河畔的遗孀们,此刻或许正就着月光补渔网,或许正用树皮熬粥。她们的丈夫曾是天河水军的骁将,却因他一念之差,魂散天河。
“元帅……”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呼唤。猪悟能转身,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扶着廊柱,正是高老庄的老丈。他腰间还别着那把缺了齿的木梳,那是当年高翠兰送他的定情信物。“老丈,您怎么来了?”猪悟能快步上前,扶住老人颤抖的手。
老丈抬头,浑浊的眼中映着月光:“翠兰她……想见你最后一面。”猪悟能浑身一震。高翠兰,那个在高老庄与他拜过天地的女子,那个被他用九齿钉耙护在身后的女子,此刻正躺在病榻上,等着他的告别。
他跟着老丈穿过戒律司的长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元帅,翠兰她……”老丈的声音很微弱。
猪悟能深吸一口气,跟着老丈走进高翠兰的房间。病榻上的女子早已不复当年的娇俏,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当年初见时清澈。
“悟能……”高翠兰伸出手,猪悟能连忙握住。她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仿佛轻轻一握就会碎掉。
“翠兰,我……”猪悟能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高翠兰摇头,勉强一笑:“我不怪你,真的。能和你拜一次天地,我已经知足了。”
猪悟能低头,看见枕边放着半块月饼,那是他们成亲时剩下的。月饼上的桂花馅已经干硬,但香气依旧。他想起那个中秋夜,他们在月光下分食月饼,高翠兰说:“以后每年中秋,我们都要一起吃月饼。”
可如今,他连这个承诺都无法兑现。猪悟能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滚落在月饼上。
高翠兰轻轻替他擦去眼泪:“别哭,我听说……灵山的佛祖能让人忘却烦恼。你随师父去吧,忘了我,忘了天河,好好修行。”
猪悟能猛然睁眼,望着高翠兰眼中的泪光。他忽然想起师父说的“空”,想起嫦娥的玉瓶,想起天河的浪涛。原来这五百年,他一直活在执念里,以为保护遗孀、铭记过去就是对的,却忘了真正的“空”,是放下执着,是让心回归平静。
“翠兰,”他轻声说,“我答应你,我会去灵山,会发下重誓。但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他站起身,将那半块月饼揣进怀里,大步走出房间。
回到藏经阁时,唐僧正跪在佛像前诵经。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洒下一片银霜。猪悟能走到他身后,轻声说:“师父,我跟你去见佛祖认错。”
唐僧望着弟子的背影,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在鹰愁涧,白龙马咬断他半截袈裟时,他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弟子被命运拖走。但这次,他终于明白,度化世人,不是要他们断情绝爱,而是要让他们在苦难中找到希望,在执念中学会放下。可这次,悟能真的能放得下?
他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