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远几乎是逃离了清江公司办公楼。身后那栋熟悉的大楼,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剧场,刚刚上演了一出荒诞至极的闹剧,而他自己,则是那个被蒙在鼓里、险些成为最大笑柄的主角。
一股炽热的、难以言喻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灼烧,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毫无目的,只想尽快远离那个让他感到窒息和羞辱的地方。
什么巡视办副主任主持工作!什么省公司重用!什么宋清河的殷切重托!
现在回想起来,林穗宁那句“巡视办能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事干”和刘建民那句“干出成绩得罪同事,是把双刃剑”,简直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之前所有的幻想和热血!
这根本不是什么重用,这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是明升暗降!是把他从蒸蒸日上的业务一线,调到一个看似级别提升、实则权力边缘化、专门得罪人、难有作为的“冷衙门”!宋清河那番关于刘进忠案的慷慨陈词,那副求贤若渴、欲匡扶正义的姿态,现在看来,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跳进这个火坑而演的一场戏!是为了让他去触碰那个敏感无比的案子,去当那个可能粉身碎骨的急先锋!
一股强烈的被戏耍、被利用、被出卖的感觉,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自以为得到了赏识,肩负了重任,却原来在更高层的棋局里,自己只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甚至是一个被用来吸引火力的靶子!
他暗笑自己的幼稚,竟然会相信那些位高权重者所谓的“真诚”和“赏识”。在权力的舞台上,哪有什么纯粹的欣赏?无非是价值的衡量与利益的交换。自己之前的表现,或许在宋清河眼中,正是一个适合去干那件棘手之事的“愣头青”吧?
手机在口袋里固执地震动着,屏幕上闪烁着“姜采薇”的名字。他看了一眼,直接按掉了。他不想接,此刻他满腔的愤怒和失落,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不想让这些负面情绪波及到那个刚刚为了维护他而不惜拍案而起的女孩。
信息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姜采薇发来的。
“明远,你去哪了?”
“接电话啊!我很担心你!”
“没事吧?看到信息回我一下!”
“是不是生我气了?(委屈表情)”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字里行间透露出急切的关心和毫不掩饰的维护。何明远心中掠过一丝暖意,但随即被更巨大的阴霾所覆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简单地回了一条:
“我没事,别担心。就是任命下来了,暂时也没什么紧急工作,想一个人走走,静一静。”
发完这条信息,他索性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塞回口袋,不再理会。
他就这样在清江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但这所有的喧嚣和繁华,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他像一个孤独的游魂,穿梭其中,却无法融入。
愤怒、委屈、不甘、自嘲、迷茫……种种情绪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的心头。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拼尽了全力却打空了目标的拳手,所有的力量都反噬回来,让他身心俱疲。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开放式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喷泉水池,周围是层层叠叠的花坛,虽然已近深秋,但仍有一些耐寒的花卉在倔强地开放着。一些老人在这里散步、下棋,孩童在追逐嬉戏。
何明远找了一个僻静角落的花坛边缘,坐了下来。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让他激荡的情绪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突然被遗弃在繁华都市中的雕塑。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嬉闹的孩子和蹒跚的老人,脑海里却如同过电影般回放着最近发生的一切:省公司会议上王文秋的含沙射影、与王文秋办公室的艰难沟通、关学峰宴请上的峰回路转、与宋清河的江景午宴和那份沉重的托付、回到清江后铺天盖地的谣言、免职文件下发时的震惊、白源那副令人作呕的小人嘴脸、任命文件降临时的反转、以及最后杨声东那通意味深长的电话……
愤怒再次涌起,却又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四周都是看不见的潜流和暗礁,每走一步都可能触碰到无形的壁垒。他空有一腔热血和抱负,却仿佛被无数双手拉扯着,束缚着,难以施展。
他想起了《纸牌屋》里的弗兰克·安德伍德,那个同样在权力场中挣扎、最终变得冷酷无情的男人。难道想要做成一点事情,就必须要变得那样工于心计、不择手段吗?他想要的,不过是为企业做点实事,正常的履行职责整肃不良风气怎么就这么难?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却又凄美的橘红色。广场上的人渐渐稀少,华灯初上,勾勒出城市冰冷的轮廓。晚风带来了寒意,何明远却浑然不觉。
夜幕彻底降临,广场上只剩下零星的行人和巡逻的保安。路灯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
愤怒在寒冷的夜风中慢慢冷却,凝结成一块坚冰,沉在心底。失落和不甘却像野草一样疯长。他思考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基层技术员到项目经理,再到副总经理,每一步都充满了汗水甚至鲜血。他从未想过攀附谁,只想凭本事吃饭,靠业绩说话。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手机在口袋里早已没电关机。整个世界仿佛都将他隔绝在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空从深邃的墨蓝逐渐透出一点熹微的晨光。城市的喧嚣再次慢慢响起。
整整一夜,他就像一尊雕塑,经历了从烈日当头到繁星满天,再到晨曦微露。身体的寒冷和僵硬远不及内心的煎熬。
然而,就在天色渐渐发白,第一缕真正的曙光试图刺破云层的时候,何明远那几乎凝固了一夜的眼神,忽然动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那道刺破黑暗的晨光,瞬间照进了他混乱的心底。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愤怒和失落,是多么的可笑和廉价!自己作为期货交易员,竟然被情绪迷糊了眼睛,不就是零和游戏嘛!自己擅长的就是这个!
权力场从来如此,不是今天才变成这样。宋清河的利用又如何?杨声东的敲打又如何?白源的龌龊又如何?这本身就是游戏的一部分!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进入了这个场域,就不能只享受它带来的光环和便利,却拒绝接受它的残酷法则和阴暗面!
巡视办边缘化?冷衙门?得罪人?
是啊,它确实如此。但它同样也是一个独特的平台!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接触各类信息、调查各种问题、直达天听的平台!关键在于,自己怎么去用它!
宋清河想利用他去碰刘进忠案?可以!但这何尝不是自己查明真相、匡扶正义的机会?顺便,或许也能为自己积累至关重要的政治资本?
杨声东让他顾全大局、不要计较?可以!但这不代表屈服和遗忘。韬光养晦,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同样是智慧的选择。巡视办的刀,未必一定要立刻砍出去,磨锋利了,找准时机,才能一击必中!
白源这种跳梁小丑?更不值得他浪费宝贵的情绪!这种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人性的丑陋,也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变成那样的人。对付他,将来有的是机会和办法,但绝不是现在逞一时之快。
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在这一刻,仿佛被晨光照耀的冰雪,迅速消融,转化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坚定。
他忽然轻松地笑了起来,虽然笑容里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沧桑,但更多的是释然和一股重新燃起的斗志。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麻木的四肢,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深吸了一口清晨凛冽却清新的空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洗涤过一般。
过去的何明远,那个还带着些许学生气、相信努力就有回报、对权力算计感到愤怒和不适的何明远,仿佛在这一夜之间死去了。
而现在站起来的是一个新的何明远——一个更加清醒、更加冷静、更加懂得如何在复杂的权力结构中生存和前进的何明远。
他整了整身上褶皱的衣服,迈开脚步,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而有力。
回到宿舍,他给手机充上电,开机,无视了无数个未接来电和短信(大部分是姜采薇的),先是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将一夜的寒气和疲惫冲刷干净。然后刮干净胡子,换上一身笔挺的衬衫和西装,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镜子里的他,眼神深邃而平静,看不出丝毫昨夜的低落和挣扎,只有一种经过淬火重生后的内敛和锋芒。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