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龙门关,税课司衙门。
平阳曹掾史张松坐在靠墙的硬木椅子上,手边那杯粗茶已经喝得没了颜色。
他抬头看眼天色,眉头微蹙,站起身踱了两步,随口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小吏道:
“你们陆大人,几时能回?”
小吏缩了缩脖子,赔着笑:
“回大人,实在不巧,津令大人一早就被城外漕营请去商议今冬防凌的事了,走时匆忙,也没说何时能回。
您看……要不您明日再来?”
张松看了那小吏一眼,没接话,转身又坐了回去。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偏厅通往后衙的角门帘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个穿着常服的身影侧着身,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低着头就往大门方向疾走。
“陆大人。”
张松的声音不高,却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那身影猛地一僵,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正是津令陆文焕。
他脸上瞬间堆起惊讶又热情的笑容:
“哎哟!张老弟!你几时来的?怎么没人通报我一声!”
他随即板起脸,对着那小吏呵斥:
“混账东西!张大人来了也不速速报我知道!”
小吏吓得一哆嗦,喏喏不敢言。
张松已起身,摆手笑了笑:
“陆大人公务繁忙,下官也是刚到,怎敢打扰。”
“哎呀,怠慢了怠慢了!”
陆文焕几步上前,亲热地拉住张谦的手臂,
“怪我,今日实在是被漕营那帮丘八缠得脱不开身,没想到叫老弟好等!该罚,该罚!”
“大人言重了。”
张松顺势道,
“听说大人新纳了第八房小妾,特地来道声喜。大人好福气啊。”
陆文焕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闪烁。连连摆手: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就是个伺候人的丫头罢了。
近来公务繁忙,改日,改日一定摆酒,请老弟务必赏光!”
“喝酒不急。”
张松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话锋也随之平稳一转,
“实不相瞒,今日冒昧叨扰,除了道喜,确有一桩小事想请教陆大人。”
陆文焕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仍是关切:
“哦?老弟但说无妨。”
“我那条船……”
张松看着他,语气依旧客气,
“按行程,昨日就该验过放行,可至今还泊在贵关。
若哪里出了差池……还烦请大人明示,我也好及时处置。”
陆文焕额角见了汗,搓着手,一脸为难:
“老弟,您这话就见外了,我还能为难你不成?
这船……船当然没问题!
可……唉,实话跟你说,是上头有人递了话,说是要整饬关务,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上头?”张松眉头微皱,
“哪个上头?可有稽查公文、部院札付?若有,请大人出示,下官一定配合。”
陆文焕闻言擦了把汗,无奈道:
“老弟……你、你别急嘛!”
随即换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
“这样,你再容我两日,我再跟上面沟通沟通,一定尽快给你个交代,行不行?
咱们这交情,你还信不过我吗?”
张松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周大人的难处,下官也明白。
只是……军情如火,钱粮事大,实在拖延不起,还请大人尽快给个章程,下官也好和上面有个交代。”
陆文焕闻言连连点头:
“一定!一定!老弟放心,我绝不让老弟难做!”
“那下官便静候佳音。”
张松不再多言,拱手一礼,转身告辞。
看着张松的背影消失在衙门口,陆文焕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发僵的眉心。
——
京城,听雨楼,洗竹轩。
墙上悬挂的《漕运地图》被灯火照得清晰。
李简抱着手臂站在图前,目光沉静地扫过图上标注的各个关隘。
身后沈墨坐在酸枝木圈椅里,面前摊着那封萧晴月的素笺,旁边是那只装着盐粒的小锦囊。
他看后摇摇头,笑道:
“看来,这位萧大小姐是想逼你就范啊。”
李简也没接话,的视线在地图上缓缓移动,过了半晌,才开口问道:
“除了龙门关,下游的其他隘口有动静么?”
沈墨放下信,顺手拎起红泥小炉上初沸的水,开始烫杯洗茶:
“暂时没有。”
李简闻言微微颔首,转身走到沈墨对面坐下。
沈墨将第一泡茶汤斟入两个白瓷杯,推了一杯到李简面前:
“龙门关这位关令,叫陆文焕。算是老交情了,这些年好处也没少拿。”
李简端起茶杯,白汽氤氲中抿了一口,问道:
“各地库里的存货没问题吧?”
“一时半会儿断不了。”
沈墨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继续道:
“这次八成是萧晴月自己的意思。名不正,言不顺。
我已经让人往陆文焕那儿施压了。只要萧晴月不是真想撕破脸,应该很快会放行。”
李简没立刻接话,他望着杯中微微晃动的茶汤,眸光沉静,片刻后才开口: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下次……可能就不只是扣船这么简单了。”
说到这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与冷锐的表情,看向沈墨:
“你还真别说,这小三儿……还真有两把刷子。
我入京以来,已足够低调,还是让她抓到了点蛛丝马迹。”
沈墨闻言,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封素雅请帖,脸上浮起惯有的调侃神色:
“人家不也没撕破脸,客客气气请你喝茶么?
依我看,说不定还真就看上你了,想着进门前给你这未来的丈夫立立规矩呢。”
李简没搭理他的调侃,身体慢慢向靠进椅背,抬起双手枕在脑后,目光投向被灯火熏暖天花板。
沉默片刻,像是在对沈墨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说……她做这些,为了什么?”
“为了钱?”他自问自答般继续,
“以她在萧家的处境……似乎不值得她这么卖力吧?”
“可如果说,她不是为了萧家,纯粹是为了她自己……”
李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一个不被待见庶女,还是个……行动不便的。
若只是为了攒嫁妆,偷摸搞点私产不就行了吗?为何非要跑到我头上来挑虱子?”
沈墨听着李简的喃喃自语,等他说完,才拿起火钳,不紧不慢地拨了拨小炉里的炭块,火星噼啪轻响。
“那些消息,我跟你说过,大多是市井流传,她在那深宅大院里究竟是个什么处境,外人难断。”
沈墨将火钳搁回原处,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说不定,她还真就是为了萧家呢?
萧丞相门生故旧遍天下,看着花团锦簇,可底下几个儿子,守成的有,开拓的少。
她虽是庶女,可有这份常人不及的能耐和心气,想在家族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李简听罢,靠在椅背上的身体没有动,只是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了几下。
沉吟片刻,他忽然低笑一声,带着一丝释然:
“罢了,管她是什么鸟。”
他伸手,从桌上拈起那张请柬,两指夹着递到红泥小炉上方。
火舌猛地蹿起,火光在李简眼中跳跃,纸笺迅速蜷曲,最终化为轻飘飘的灰烬。
“……不过,”
他盯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
“想给我立规矩,可没那么容易。”
等最后一点灰烬也消失在炭块缝隙里,李简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抬眼看向沈墨:
“这么着。
让听风楼接下来,不惜代价,把这小三儿给我翻个底朝天。
尤其是她那几处私产的银钱流向。我总觉得,这女人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第二,”
他指尖点了点桌面,
“告诉那几家纸坊老板,就说之前谈好的占股分红,我们可以全部让出来。”
沈墨闻言,微微挑眉。
李简伸出一根手指,继续说道:
“我只有一个要求。
让他们未来一个月,在现在市价的基础上,再给我打对折卖。
一个月后,他们卖多少钱,我一概不问,也不再插手。”
他看着沈墨,一字一句道:
“我要她的净雪坊,在这一个月里,关门。”
沈墨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缓缓点头。
“第三,”李简最后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吩咐我们在龙门关的人,如果三天之内,船还不放行……”
他顿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闪。
“就直接安排人,趁夜把船凿沉。船上的东西,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水路……暂时停掉。”
沈墨听完,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立刻应声。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
“水路是我们的大头,占了七八成的量。全部改陆路,代价……不小。而且效率也无法保证。”
“到那时,我们可真就是白忙活了。”
李简听完,并没有反驳,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我估计……萧小三那边,不会真走到这一步。”
沈墨听完,不再多言,提起壶,默默为李简续了杯热茶。
他看着李简被水汽微微模糊的侧脸,低声道:
“看来……你是打算跟她斗到底了。”
李简看着杯中重新漾起的涟漪,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也不是,要谈,可以。”
他端起茶杯,语气平静无波,
“但不是现在,更不是这样被她按着头谈。”
他吹开浮沫,啜了一口,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