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灾变前一周,清河市
傍晚六点四十七分,陈默把手机扔在床头柜上。
屏幕暗下去前,最后亮着的是疾控中心紧急通知的红色标识。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老旧的吸顶灯。
灯罩边缘积了层灰,一只小飞蛾正不知疲倦地撞着灯管,发出细微的“扑扑”声。
房间里很闷。
老式空调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但吹出的风是温的,带着铁锈味。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渐次亮起,车流声、人声、远处工地打桩机的闷响混杂成一片熟悉的背景音。
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傍晚没什么不同。
除了他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今天下午那辆救护车驶进市一院地下通道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特制的负压救护车,车牌是白色的特殊牌照。
车门打开时,他看见那个少年被推下来——脸色潮红得不正常,怀里紧紧抱着一台摔碎屏幕的游戏机。
随行的医生护士穿着最高级别的防护服,动作快得近乎慌张。
还有那股味道。
车门打开的瞬间,飘出来的味道。
不是消毒水,是更深层的、带着甜腻的腐败味,像夏天肉放久了。
陈默坐起身,从床头抽屉里翻出半包烟,抖出一根点燃。
尼古丁入肺,稍微压下了那股躁动。
他看了眼手机,工作群里消息不断在跳,都在说明天市领导视察的接待安排。
他往上翻,找到下午那条被他置顶的消息:
【疾控中心紧急通知:检测到不明原因聚集性呼吸道感染病例,疑似高传染性病原体。建议立即启动三级响应,对相关区域实施管控……】
通知是下午三点二十发的。正好是那辆救护车到医院的时间。
他点开详情页,后面跟着一串加密附件,他的权限打不开。
最下面有一行小字:“本通知已抄送:市应急办、市卫健委、市公安局、市第一人民医院……”
市一院。
就是那辆救护车去的地方。
手机震了一下,是办公室王主任的电话。陈默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等它响到第五声,才接起来。
“喂,主任。”
“小陈啊!”王主任的声音隔着听筒都能听出笑意,“还没休息吧?没打扰你吧?”
“没有。主任有什么事?”
“好事,大好事!”王主任声音高了八度,“刚才刘书记亲自给我打电话了,特别表扬你!说今天的接待安排得非常周到,病房、专家、连鲜花都准备得贴心!小伙子,干得漂亮!”
陈默听着,没说话。
窗外,一辆救护车拉着警笛驶过,红蓝光在窗帘上扫过。
“主任,”他等王主任那股兴奋劲稍缓,才开口,“我下午看到疾控的预警通知了,最高级别。要求封锁医院周边五公里,是不是应该……”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小陈啊,”王主任再开口时,语气变了,变成那种官腔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调子,“你工作认真是好的,但不能太教条。疾控那边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大惊小怪。去年冬天,一个普通流感,他们非要拉红色警报,结果呢?虚惊一场!搞得全市鸡飞狗跳,最后总结会上被领导批得多惨?”
“但这次……”
“这次也一样!”王主任打断他,声音里带上一丝不耐烦,“刘书记是老领导,做事有分寸。既然人家选择转到市一院,那肯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咱们做好服务工作就行,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操心的别操心。明白吗?”
陈默握手机的手指节发白。
他听见自己说:“明白了,主任。”
“这就对了嘛。”王主任语气缓和下来,“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堆事呢。哦对了,刘书记那边如果还有什么需求,你第一时间满足,不用再请示了,特殊时期特事特办。好了,挂了啊。”
忙音。
陈默把手机扔到床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市第一人民医院那栋二十八层的住院大楼。
此刻大楼灯火通明,大部分窗户都亮着。
顶楼那几扇窗拉着厚厚的遮光帘,那是VIp病区。
下午,刘书记的儿子就被安置在那里。
陈默盯着那几扇黑漆漆的窗户。
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窗帘动了一下,像有人站在后面往外看。
但也许是风。
他拉上窗帘,回到床边坐下,又想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他把空烟盒捏扁,扔进垃圾桶。
垃圾桶里还有中午吃剩的泡面桶,汤汁已经凝固,浮着一层白色的油花。
胸口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像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搅动,让他坐立难安。他起身,在狭小的宿舍里踱步。
三步到门,转身,三步到窗。老旧的复合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嘎吱”声。
他想起一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傍晚。
他在值班室接到清河镇卫生院的报告,说出现不明原因发热病例,患者有野生动物接触史。
他按流程上报,得到的批示是“继续观察,加强监测”。
一周后,病例增加到十七例,其中三例出现呼吸道出血。
他再次上报,这次的批示变成了“严格控制信息发布,避免引起社会恐慌”。
然后就是今天下午,疾控中心的红色预警。
还有刘书记那个状态明显不对的儿子。
陈默停下脚步,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铁盒。
打开,里面是几本旧笔记本。
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写着“工作日志-非正式”。
他翻开,里面是他这三年记录的各种异常事件:东郊化工厂泄漏后周边居民不明原因皮疹、南区垃圾焚烧厂投产后的癌症发病率异常升高、还有去年冬天那场“普通流感”的实际死亡人数……
每一个事件后面,都用红笔标注着最终的处理结果:已妥善解决、无异常、普通公共卫生事件。
他把本子合上,放回铁盒,塞回衣柜深处。
然后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名字:陈薇——疾控中心的首席病毒学家,这次预警通知的签发人。
光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有按下去。
他和陈薇没有私交,甚至没见过面。
贸然打过去,问什么?问领导的家事?他算什么身份?
他放下手机,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
冷水泼在脸上,稍微清醒了些。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袋很重,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盯着自己看了会儿,忽然注意到镜子边缘有一小片霉斑,黑绿色的,正在慢慢扩散。
他伸手去擦,霉斑擦掉了,但留下一个淡黄色的印记。
深夜十一点十一分
陈默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吵醒——是办公室的紧急联络专线。
他摸过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23:11。
“喂?”
“陈科,出事了。”电话那头是小王,声音在抖,“市一院……市一院刚刚报上来,他们感染科收治了十七个发热病人,症状全都一样:高烧、咳血、意识模糊。而且……而且都是今天下午入院的。”
陈默坐起身:“刘书记儿子那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不止。是从急诊收上去的,分散在不同病区。但……”小王的声音压得更低,“陈科,我偷偷查了就诊记录,这十七个人,今天下午都去过医院地下一层。”
“地下一层?”陈默脑子飞快转着,“那不是……”
“是救护车通道和临时隔离区。”小王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下午刘书记儿子的救护车,就是从那里进的医院。”
陈默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院领导什么态度?”
“已经在开会了。但……”小王欲言又止,“但我听护士长说,院办那边接到上面电话,要求‘妥善处理,避免扩散影响’。”
“什么叫妥善处理?”
“就是……”小王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就是先压着,不往上正式报,内部隔离观察。”
陈默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说:“把十七个病人的详细信息发我。还有,调今天下午地下一层所有监控,特别是救护车通道和隔离区门口的。”
“陈科,这……这需要授权……”
“用我的权限。出问题我担着。”
挂掉电话,陈默坐在黑暗里等。
三分钟后,手机震动,收到加密邮件。
他点开,第一份是十七个病人的基本信息,第二份是监控视频的下载链接。
他先看病人信息。十七人,年龄从22到68岁,有来看门诊的,有陪护家属的,有医院保洁,还有一个是送货的快递员。
共同点是:今天下午3点至5点间,都曾出现在地下一层。症状出现时间:晚上8点后。目前状态:全部隔离在感染科负压病房。
然后他点开监控视频。
第一段是救护车通道,下午3:07。画面里,那辆特制负压救护车驶入,停下。
车门打开,刘书记夫妇先下,接着是医护人员推着移动病床下来。
病床上的少年蜷缩着,怀里抱着游戏机。
就在病床被推过摄像头下方时,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抽搐,医护人员连忙按住他。
咳嗽持续了大约十秒。
期间,少年嘴里喷出的飞沫在摄像头下形成一片细密的雾。
病床被快速推走。
但画面里,那片飞沫在空气中悬浮了几秒,然后缓缓沉降。
三十秒后,一个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经过那片区域。
两分钟后,一对老年夫妇搀扶着走过。五分钟后,三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快步走过……
陈默把视频进度条往后拉。
下午4:20,那个保洁阿姨开始用手扶墙,脚步踉跄。
4:35,老年夫妇中的老头开始咳嗽。
5:10,三个医生中的一个在电梯里突然晕倒……
第二段视频是隔离区门口。下午3:15,刘书记儿子被推进去。门关上。3:22,门又开了,一个穿防护服的人走出来,手里拎着个黄色医疗废物袋。
那人走到通道尽头的医疗废物回收点,把袋子扔进“高危污染”收集箱。但袋子没扔准,掉在地上,袋口松了,里面滚出几个用过的注射器、沾血的纱布,还有一个破碎的……
陈默暂停画面,放大。
那是一个玻璃安瓿瓶的碎片。瓶身上有标签,虽然碎了,但还能辨认出部分字样:“V-7……原型……严禁……”
V-7?
陈默快速在手机里搜索。
市政内部资料库里没有。
他切换成加密网络,接入疾控中心临时数据库,输入“V-7”。
检索结果:零。
他换了个思路,搜索“原型”“高传染”“未知病原体”。
这次跳出来十几条记录,但点进去都需要更高级别权限。
他尝试用自己的工作账号申请临时权限,系统提示:申请已提交,预计审批时间24-48小时。
48小时。
陈默退出系统,重新看那段视频。
那个穿防护服的人扔完垃圾后,左右看了看,匆匆离开。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破碎的安瓿瓶里,有极少量的透明液体渗出来,滴在地面上。
下午3:50,那个快递员推着小车经过,车轮碾过那摊液体。
下午4:10,两个护士说笑着走过,鞋底踩过那片区域。
下午4:30,一个病人坐在轮椅上被家属推过,轮椅的橡胶轮子沾上了液体……
陈默盯着手机屏幕上定格的画面——那个破碎的玻璃安瓿瓶,标签上“V-7”的字样像某种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眼底。
他退出视频,关闭手机,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空调外机沉闷的嗡鸣和远处城市隐约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胸口那股不安不再是模糊的躁动,而是凝结成了冰冷的、沉甸甸的硬块,堵在喉咙口。
十七个病例,分散在不同病区,唯一的交集是今天下午都去过地下一层。
而地下一层,刘书记的儿子被送进去不过半小时,就有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出来,扔掉了明显装有危险污染物的垃圾袋,并且发生了泄漏。
这不是巧合。
他猛地起身,在狭小的宿舍里踱步,脚步很轻,但心跳如擂鼓。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小王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行字:“陈科,又收治了九个,症状一样。感染科三楼已经满员,在往四楼转。护士长私下说,有几个病人……开始攻击医护人员了。院方封锁了消息,说是‘情绪激动’。”
攻击医护人员。
陈默停下脚步,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普通流感不会让人具有攻击性。
去年冬天那场所谓的“严重流感”,重症病人也只是虚弱昏迷。
攻击性……这让他想起清河镇初期报告里,那些被野生动物咬伤后发病的案例描述:“躁狂,具攻击倾向,力大无穷”。
他再次拿起手机,手指在陈薇的名字上悬停。
最终,他还是没有拨出去。
他只是一个市政应急办公室的普通科员,陈薇是疾控中心的首席专家,层级相差太远。
更重要的是,刘书记儿子转入市一院是“上面”的安排,王主任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不是他能过问,甚至不是他能“知道”的事。
他走到窗边,再次拉开一条缝隙。
深夜的城市灯火依旧,但某些地方似乎不太一样了。
远处,市一院的方向,隐约能看到更多的车辆灯光在汇聚,不是普通的车流,而是顶灯闪烁的救护车和警车,无声而迅疾。
更远处,城市边缘高速路口的方向,似乎也有异常的车灯长龙在移动,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手机屏幕又亮了,这次是市政内部工作群的推送,来自宣传口:“各位同事,今晚我市第一人民医院接收数名急症患者,院方已启动应急预案。请广大市民勿信谣、勿传谣,一切以官方通报为准。我市医疗卫生体系健全,完全有能力应对各类公共卫生事件。”
典型的“维稳”式通告,轻描淡写,意在安抚。
下面很快跟了一串“收到”、“明白”。
陈默看着那些整齐的回复,仿佛能看到一张张在屏幕后或麻木、或焦虑、或事不关己的脸。
他关掉群消息,点开社交媒体。同城板块已经出现了一些零星的、很快被删除的帖子。
“市一院今晚怎么回事?好多救护车,还有穿得像太空人一样的进去!”
“我姨在市一院做保洁,刚打电话来说她们那层被封了,只进不出,吓死了。”
“听说是一种新型肺炎,很厉害,高烧咳血。”
“谣言吧,官媒都没报。”
“我朋友在医院药房,说抗生素和抗病毒药被领出去好多……”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细微的涟漪,又迅速被更大的信息流淹没。
但在陈默眼里,它们拼凑出的图景正在迅速变得不祥。
他坐回床边,强迫自己冷静。
他是应急办的人,处理过各种突发事件预案,知道恐慌比事件本身有时更具破坏力。
但这一次,预案里没有任何一条能对应目前的情况——来自高层的刻意隐瞒,医院内部的异常爆发,以及那个标注着“V-7原型严禁”的破碎安瓿瓶。
“原型”……“严禁”……
陈默想起下午在医院地下通道,刘书记儿子被推下车时,自己闻到的那股淡淡的、甜腻的腐臭味。
当时以为是心理作用,现在想来,那味道似乎还残留在他鼻腔深处,带着一丝冰凉的不祥。
他决定不再等待。
权限申请需要24-48小时,他等不起。他需要更直接的信息。
他重新拿起手机,拨通了市一院总值班室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很嘈杂。
“喂?市一院总值班。”一个疲惫的女声。
“你好,我是市应急办陈默。请问现在感染科收治的聚集性发热病人,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需要统计数据上报。”陈默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公事公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语气变得谨慎:“哦,陈科员啊。情况……情况还在排查,就是普通流感聚集,院领导已经组织专家会诊了,请应急办放心。”
“普通流感需要动用负压病房?还需要封锁楼层?”陈默追问。
“你……你怎么知道?”对方显然有些慌乱,但很快调整过来,“是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常规操作。陈科员,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都是听上面安排。你要是想知道详细情况,得问我们院办或者卫健委。”
典型的推诿。陈默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好的,打扰了。”
挂断电话,他沉吟片刻,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他在交警支队的一个老同学。
“喂?老韩,还没睡吧?帮个忙,查一下今晚八点以后,进出市一院周边几个路口的特种车辆记录,救护车、警车、还有……可能的一些特殊车辆。”陈默说。
“默哥?这么晚查这个干嘛?出啥大事了?”老韩声音带着疑惑。
“别问,帮我查一下,尽快。欠你一顿酒。”
“行吧,你等等……我看看系统。”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声,过了一会儿,老韩的声音变得有些诧异,“哟,还真不少。从八点到现在,光是120就进去了十七趟,出来的……出来的只有五趟。警车进去了八辆,没出来的。还有几辆……嗯?这车牌没见过,白牌的,像是机关事务管理局或者更上面的?进去了三辆,也没出来。默哥,这阵仗不小啊,医院出大事了?”
“可能吧。谢了,老韩,回头请你。”陈默挂了电话,心往下沉。
进去的多,出来的少。
那些车,那些人,很可能都被“留在”里面了。
封锁,不仅仅是封锁楼层,很可能是封锁了整个院区。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市一院那一片璀璨却令人心悸的灯火。
那光芒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某种巨大怪物的眼睛,在深夜里无声地凝视着这座城市。
凌晨一点二十分,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内部预警系统的短消息,保密等级较高:“各有关单位注意,我市部分地区出现不明原因呼吸道疾病聚集性病例,症状包括高热、咳血、呼吸困难等。请各单位加强值班值守,关注本单位人员健康状况,如有异常立即报告。同时,请勿擅自对外发布信息,一切以指挥部统一口径为准。”
“不明原因”、“聚集性病例”、“统一口径”。这些用词组合在一起,透出的信息让陈默后背发凉。
这不再是“普通流感”,级别已经提升,但仍在可控范围内“低调处理”。
他坐不住了。
穿上外套,拿起手机和钥匙,他轻轻拉开宿舍门。
走廊里一片寂静,其他同事应该都睡了。
他蹑手蹑脚下楼,来到市政大院门口。
门卫老张正靠着椅子打盹,被陈默的脚步声惊醒。
“哟,小陈,这么晚还出去?”
“嗯,有点事。张师傅,今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或者听到什么消息?”陈默递过去一根烟。
老张接过烟,点燃,吸了一口,压低了声音:“你也听说了?是有点邪乎。我闺女在二院当护士,刚发消息跟我说,她们医院晚上也接了几个从一院转过去的发烧病人,凶得很,一来就进IcU了,还听说有个护士被抓伤了。
一院那边好像更严重,她们护士群里都在传,说封了好几个病区,保安都换成穿防护服拿盾牌的了,不像防人,倒像防……野兽。”
野兽。这个词让陈默眼皮一跳。
“还有啊,”老张凑得更近,烟味喷到陈默脸上,“我傍晚那会儿看到好几辆大巴,拉着穿军装的人往城东方向开,不是普通的兵,那装备……啧,看着就吓人。你说,这得是多大的事,才能调动那些人?”
陈默点点头,没说话,拍了拍老张的肩膀,走出大院。
街道空旷,路灯昏暗。
夜晚的凉风带着初夏的湿气,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他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第一人民医院。”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伙子,这么晚去医院?探病啊?”
“嗯,家里人有点不舒服。”陈默含糊道。
“哎,这几天生病的人是真多。”司机打开了话匣子,“我晚上跑了七八趟医院了,都是发烧咳嗽的。听说是一种新病毒,挺厉害。哥们儿,去医院可得戴好口罩。”
陈默心里一紧:“师傅你也听说了?”
“跑车的,消息灵通嘛。乘客上下车聊几句,多少能听到点。还有啊,”司机压低声音,“我有个亲戚在卫健委开车,听他说,上面开会开到凌晨,烟灰缸都满了,气氛紧张得很。恐怕……没那么简单。”
车窗外,城市在沉睡,但陈默感觉这座沉睡的巨兽体内,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蠕动、扩散。
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距离市一院还有两个路口,出租车就被拦下了。
前方设了路障,几名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和几名套着简易防护服、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正在疏导车辆。
“前面临时交通管制,绕行吧。”一名警察走过来,敲了敲车窗。
陈默亮出工作证:“同志,我是市应急办的,有紧急公务需要进入医院区域。”
警察看了一眼证件,又打量了一下陈默,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定:“对不起,有命令,任何无关车辆和人员不得靠近市一院周边五百米范围。应急办的同志,请理解配合。”
“里面情况到底怎么样?需要应急办提供什么支持?”陈默试探着问。
警察摇摇头:“我们只负责外围警戒,不清楚里面具体情况。上级命令,严禁任何人靠近,也严禁打探消息。您请回吧,或者联系您的上级。”
陈默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他让司机掉头,在附近一个街口下了车。
他步行靠近,在警戒线外远远望着市一院。
那栋高大的住院部大楼,许多窗户依然亮着灯,但在陈默眼中,那些灯光不再代表生机,而像是一只只沉默的、注视着外界灾难的眼睛。
医院门口拉着警戒带,穿着全套防护服、戴着面罩的人员身影在灯光下晃动,偶尔有救护车凄厉地鸣笛驶入,再无声息。
空气中,似乎隐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气味的怪风。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再次震动,是小王发来的信息,只有三个字,带着绝望的颤栗:“失控了。”
陈默没有再回复。他转身,慢慢往回走。
脚步沉重。
他知道,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而他现在就站在那扇缓缓敞开的、通往未知深渊的门前,能感受到门后吹出的、冰冷刺骨的风。
接下来的三天,清河市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沉闷得让人窒息。
官方通报依旧是“可控范围内的聚集性呼吸道疾病”,但民间的恐慌已经悄然蔓延。
陈默每天去单位上班,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日益浓重的焦虑。
街道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超市里的泡面、罐头、矿泉水和口罩被抢购一空,结账的队伍排到了门口。
同事们私下交流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的不安越来越明显。
小王每天都会给陈默发加密消息,带来的全是坏消息。
市一院彻底封锁,不再接收任何外部病人,也没有人员和物资流出,内部情况成了谜。
二院、三院和几家社区医院的发热病人暴增,床位告急,医护人员严重透支,防护服和药品库存见底。
更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病人出现了攻击性,医院不得不调用保安和防暴设备维持秩序,有几家医院甚至发生了病人冲破隔离区的事件,造成了更多人员感染。
社交媒体上的信息管控越来越严,相关帖子和视频刚发出就被删除,但依旧有零星的“内部消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流传。
有人说市一院已经成了“人间炼狱”,里面的人要么感染变异,要么被活活困住;有人说城西几个老旧小区已经被军队封锁,里面的人不准出来,外面的物资送不进去;还有人说看到穿着黑色制服、戴着面罩的特殊人员在街头巡逻,遇到发热或行为异常的人就直接带走,不知所踪。
这几天,陈默几乎没怎么合眼。
他不断刷新着手机,各种渠道的信息碎片般涌来,又迅速消失。
本地论坛和社交媒体上关于“神秘肺炎”、“医院封锁”的帖子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但删除得也越来越快。
官方媒体依然静默,只有那条语焉不详的“不明原因呼吸道疾病”通告孤零零地挂着。
凌晨四点左右,他接到办公室值班同事打来的含糊其辞的电话,提醒他明天按时上班,并且“不要对任何未经证实的信息发表评论”。
凌晨五点,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短促而密集的、类似警笛但更加尖锐的声音,但很快又消失,仿佛只是幻觉。
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却陷入混乱的梦境。
梦里,他在一条无尽的、布满黏液的走廊里奔跑,身后是沉重的喘息和拖沓的脚步声。
走廊两侧的房门紧闭,但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光,还有抓挠门板的声音。
他拼命跑,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直到一扇门突然打开,里面是刘书记儿子苍白的脸,和那双直勾勾的、没有焦距的眼睛……
陈默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窗外天色微明,城市正在苏醒。
但今天的苏醒,似乎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凝滞和不安。他看了看手机,早上六点半。屏幕上多了几条极具讽刺的推送新闻:
“市卫健委发言人今早表示,目前我市出现的呼吸道疾病病例均在可控范围内,医疗资源充足,请市民不必恐慌。”
“网传我市出现不明病毒系谣言,警方已对造谣者进行查处。”
“专家提醒:夏秋之交是呼吸道疾病高发期,请注意个人卫生,勤洗手,戴口罩,如有不适及时就医。”
标准的、程式化的回应。但陈默注意到,平时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开始播报早间新闻的本地电视台频道,此刻却在重播昨天的节目。
电台里播放着轻音乐,主持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插播路况和新闻快讯。
一种诡异的平静,正笼罩在城市上空,但在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陈默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他稍微清醒。
他看着镜中自己疲惫苍白的脸,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去市一院了。
但他需要知道更多。
他换好衣服,准备去单位。
也许在应急办,他能接触到更内部的信息流。
刚走出宿舍楼,就碰到同样行色匆匆的同事小李。
“陈哥,早。”小李脸色也不太好,眼睛下面挂着黑眼圈。
“早。看你没睡好?”
“别提了,”小李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一哥们儿在二院急诊,昨晚忙通宵,说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流感,好几个病人送来没多久就……就没了。死状很惨,口鼻喷血,而且……而且据说有个别死者,送到太平间后,还……动过。” 最后几个字,小李说得极其小声,带着恐惧。
“动过?”陈默心头一跳。
“我也说不清,我那哥们儿吓得语无伦次,就说监控看到不该动的动了,然后他们就接到命令,删除了那段监控,所有人签保密协议。”
小李打了个寒颤,“陈哥,你说……会不会是那种……电影里的……”
“别瞎想!”陈默打断他,但自己的心也在往下沉,“可能只是误传,或者病人没死透。这种时候,别自己吓自己。”
“但愿吧……”小李显然不信,愁眉苦脸,“我感觉今天街上人少了好多,公交车也少了。陈哥,你说咱们要不要……囤点东西?”
陈默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囤东西?如果真到了需要囤东西的地步,那说明局势已经……他不敢想下去。
走到单位,气氛明显不同以往。
平日的喧哗被一种压抑的安静取代,同事们交谈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眼神闪烁,带着疑虑和不安。
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接电话的人语气急促,眉头紧锁。
王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小陈,昨晚休息得怎么样?”王主任没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他。
“还行,主任。”
“嗯。”王主任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没乱打听什么吧?没跟不相干的人说什么吧?”
“没有,主任。我知道纪律。”陈默平静地回答。
“那就好。”王主任点点头,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小陈,你是我看重的人,有前途。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有些事,不是我们这个层面该操心的。记住,管好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嘴巴,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一切行动听指挥,明白吗?”
“明白。”陈默点头,但心里那股寒意更甚。
王主任这番话,几乎是明示了事情的严重性,以及“上面”对信息管控的决心。
“今天可能会有一些临时任务,做好心理准备。另外,个人也注意防护,口罩戴好,少去人多的地方。”王主任挥挥手,“去吧。”
回到自己工位,陈默打开内部系统。
疫情通报栏依然只有那条简短的通知。
但他在公文流转系统里,看到了几条加密等级较高、正在快速流转的文件标题,其中一条引起了他的注意:“关于紧急征调部分区域民用物资及设立临时安置点的预案”。
征调物资?设立安置点?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疫情应对的范畴。他试图点开,系统提示权限不足。
整个上午,陈默都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中度过。
他处理着日常公文,耳朵却捕捉着办公室里的每一丝异动。
同事们的窃窃私语,频繁响起的加密电话,不断进出领导办公室的、神色凝重的人员……都像一块块拼图,拼凑出风暴来临前的景象。
中午,他去食堂吃饭。
人比平时少了很多,气氛沉闷。电视里播放着欢快的综艺节目,但几乎没人抬头看。他听到隔壁桌两个人在低声交谈:
“我老婆他们公司今天宣布居家办公了。”
“我家孩子幼儿园也临时通知放假三天,说是消毒。”
“我刚从超市回来,泡面、罐头、矿泉水都快被抢光了,结账排长队。”
“听说城西那边有个小区被穿防护服的人围起来了,只进不出……”
“嘘,小声点……”
回到岗位,天色阴了下来,乌云堆积,空气更加闷热黏腻。
陈默站在窗边,看到街道上的车流似乎比往常稀疏,行人也步履匆匆,很多人戴上了口罩。
远处,隐约又能听到那种短促尖锐的警笛声,这次似乎更近了一些。
他的手机不断收到各种消息。
有朋友问他听没听说医院的事,有家人叮嘱他注意安全,有群里转发着真假难辨的“内部消息”和“救命指南”。
他一一简短回复,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大约下午三点,办公室的固定电话响了,是门卫老张。
“小陈,有人找你,在大门口,说是你亲戚,有急事!”老张的声音很急。
亲戚?陈默愣了一下,他本地没什么近亲。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快步下楼,来到大院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衣着朴素,满脸焦急,正是他老家一个远房表婶。
表婶一看到他,眼泪就下来了。
“小默!你可要帮帮婶子啊!”表婶抓住他的胳膊,手在抖。
“婶子,别急,慢慢说,怎么了?”陈默心里咯噔一下。
“是你表弟!小涛!他……他几天前从市一院回来就不对劲!”表婶语无伦次,“发高烧,说胡话,还……还咬人!把他爸的手都咬出血了!我们想送他去医院,可外面戒严了,车也不让叫,打电话给医院,那边说没床位,让我们自己在家隔离……这怎么办啊小默!你表弟他会不会……会不会死啊!” 表婶哭了起来。
市一院?陈默的心沉到谷底。“表弟去市一院干什么?”
“他……他在那边送快递啊!”表婶哭道,“几天前下午去的,回来就说累,然后晚上就开始发烧……小默,你在市里工作,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想想办法,找辆车,或者找找关系,送他去医院看看?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陈默看着表婶绝望的脸,喉咙发干。
他想起了之前监控里那个下午经过地下一层、推着小车的快递员。
想起了那摊从破碎安瓿瓶里渗出的液体。
“婶子,你别急,我先跟你回去看看情况。”陈默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你出来时,表弟怎么样?家里还有谁?”
“就我和他爸在家,他爸手被咬了,现在也在发烧,我……我害怕,就跑出来找你了……”表婶六神无主。
陈默向门卫老张打了个招呼,说要请假处理急事,然后带着表婶匆匆离开。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表婶家的地址。
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们上车了,但要求他们都戴上口罩。
路上,表婶断断续续地讲述着。
表弟小涛那天下午回来后就说头疼、发冷,晚上开始高烧,胡言乱语,说看到黑影,听到怪声。
凌晨时分突然暴躁起来,砸东西,他爸上去制止,被他一口咬在手腕上,咬得很深。
之后小涛就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通红。
表婶吓得不敢靠近,熬到几天,见两人情况越来越糟,才跑出来找陈默。
陈默越听心越凉。
高烧、意识模糊、攻击性、红眼……这些症状,与小王描述的医院情况,与清河镇的早期报告,隐隐重合。
出租车在表婶家楼下停下。
这是一个老旧小区,环境嘈杂。
此刻楼下聚集着一些人,对着楼上指指点点。
陈默抬头,看到表婶家所在的四楼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就是那家,听说那家儿子得了疯病,咬了他爹!”
“何止,我刚才好像听到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嚎叫,吓死人了!”
“物业来看过,不敢进去,报警了,警察还没来……”
陈默心头一紧,拨开人群,带着表婶快步上楼。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东西腐败的甜腥味。
来到四楼家门口,只见铁门紧闭,里面传来压抑的、像是野兽般的低吼,以及重物拖拽和撞击的声音。
“小涛!他爸!开门啊!是我!”表婶拍打着房门,带着哭腔。
里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是更疯狂的撞门声和嘶吼。
“让开!”陈默将表婶拉到身后,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脚踹向门锁旁边。老旧的房门震动了一下,没开。
他退后两步,再次发力猛踹!
“砰!”门锁部位扭曲,房门向内弹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
陈默捂住口鼻,冲进屋内。客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物品散落一地,墙上还有喷溅状的血迹。
在客厅角落,表弟小涛蜷缩在那里,背对着他们,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身上的快递员工作服沾满污渍,裸露的皮肤上可见不正常的暗红色斑块。
“小涛!”表婶哭喊着要冲过去。
“别过去!”陈默一把拉住她,目光死死盯住小涛,同时快速扫视屋内。表叔呢?
就在这时,小涛猛地转过头!
陈默倒吸一口凉气。
小涛的脸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眼睛布满血丝,瞳孔缩得很小,嘴角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和碎肉。
他看到陈默和表婶,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兴奋的嘶鸣,四肢着地,以一种怪异而迅捷的姿态猛地扑了过来!
陈默来不及多想,顺手抄起旁边倒下的木椅,横在身前!
“砰!”小涛重重撞在椅子上,力量大得出奇,陈默被撞得踉跄后退,椅子腿“咔嚓”一声断裂。
小涛被阻了一下,更加狂暴,张开嘴,露出沾血的牙齿,再次扑上!
陈默扔掉破椅子,侧身躲闪,小涛扑空,撞在旁边的柜子上。
陈默趁机看向里屋,只见卧室门虚掩着,门口的地面上,一只苍白的手伸在外面,一动不动,手腕处血肉模糊。
表叔!
“他爸!”表婶也看到了,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陈默心脏狂跳,他知道表叔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而眼前的小涛,已经彻底不是人了!他转身想拉着昏迷的表婶先退出去,但小涛已经再次爬起,嘶吼着扑向倒地的表婶!
危急关头,陈默瞥见门边鞋柜上有一把旧式的长柄雨伞。
他一把抓过,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涛的头部猛击过去!
“咚!”一声闷响。
伞柄砸在小涛太阳穴位置。
小涛被打得歪向一边,动作停滞了一下,晃了晃脑袋,暗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陈默,似乎被激怒了,低吼着转向他,完全忽略了地上的表婶。
就是现在!陈默不退反进,趁着小涛转身的间隙,用伞尖狠狠戳向他的眼睛!
“噗嗤!”伞尖刺入眼眶。
小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双手胡乱挥舞。
陈默松开雨伞,拼命后退,后背撞在墙上。
小涛捂着脸踉跄后退,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涌出,他发出痛苦的嚎叫,但并没有倒下,反而更加疯狂地朝陈默的方向挥舞手臂。
陈默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寻找其他武器。
他看到墙角有一根可能是旧晾衣杆的铁管,正要冲过去,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
“里面的人!不许动!”
几名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头盔面罩、手持防暴盾牌和警棍的人冲了进来。
他们行动迅速,训练有素,瞬间就制住了疯狂挣扎的小涛,用特制的束缚带将他捆了起来。
小涛仍在嘶吼扭动,但被牢牢控制住。
紧接着,又有两个穿着白色全套防护服、背着喷雾器的人进来,开始对着屋内各处喷洒有着刺鼻气味的消毒液。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走到陈默面前,他穿着便服,但气质冷硬,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和昏迷的表婶,又看了看里屋门口那只手。
“你是户主亲属?”那人问,声音透过口罩有些发闷。
“我是他表哥。”陈默扶着墙站稳,感觉浑身发软,“你们是……”
“特殊事件处理小组。”那人打断他,拿出一份文件晃了晃,“这里现在由我们接管。你,还有这位女士,需要立刻跟我们走,进行隔离观察。”
“我表叔他……”陈默看向卧室。
那人看了一眼,对身后示意。一个穿防护服的人快步走进卧室,很快出来,摇了摇头。
“确认死亡。
初步判断死于攻击导致的失血过多和创伤感染。尸体需要立即转运处理。”
那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你们两个,接触过感染者,必须隔离。带走。”
不由分说,两个穿着防护服的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昏迷的表婶。另一人则示意陈默跟上。
“等等,我……”陈默想说什么。
“有什么话,到了隔离点再说。配合工作,不要让我们采取强制措施。”领头的人语气强硬。
陈默知道反抗无用。
他最后看了一眼被捆缚在地上、仍在无意识嘶吼扭动的小涛,看了一眼卧室方向,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表婶,苦涩和无力感淹没了他。
他默默地跟着这些人下了楼。
楼下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看热闹的人群被驱散到远处。
一辆车窗封死、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厢式货车停在单元门口。
陈默和表婶被分别带上车。
车厢内是简易的座椅,散发着消毒水味。车门关闭,车厢内一片昏暗。
车子启动,平稳而迅速地向城市深处驶去。陈默坐在黑暗中,听着醒来的表婶微弱的啜泣声,感觉车子似乎开了很久,拐了很多弯。
他试图记住路线,但很快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带往一个未知的地方,一个可能再也无法轻易离开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下。
车门打开,刺眼的白光涌了进来。
他们被带下车,眼前是一个类似仓库或大型场馆改造的临时场所,空旷的场地里整齐排列着许多帐篷和简易板房,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
陈默和表婶被带到一个区域,那里有更多和他们一样神色惶恐、茫然无措的人,有老有少,有的在哭,有的在低声争吵,有的只是呆坐着。
他们被要求登记姓名、身份证号、联系方式、最后住址以及可能的接触史。
然后,分别被带往不同的帐篷,进行初步的医学检查——量体温、抽血、询问症状。
给陈默检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医生,隔着面罩也能看出她的疲惫和紧张。
她动作麻利地抽了陈默一管血,贴上标签。
“医生,我表弟……他到底得了什么病?”陈默忍不住问。
女医生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低声快速说道:“不清楚,等通知。有任何发烧、咳嗽、呼吸困难或者其他不适,立刻按铃。不要离开指定区域,不要接触其他人。” 说完,她拿着血样匆匆离开了。
陈默被带到一个简易板房,里面是上下铺,已经住了几个人。
他被指定了一个下铺。
板房里气氛压抑,没人说话。
陈默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盯着上方粗糙的顶棚,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小涛青灰色的脸、血红的眼睛、非人的嘶吼;表叔伸在门外那只苍白的手;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的行动;以及这个庞大的、悄无声息建立起来的隔离点……
这一切都表明,事情远比他想象得更严重、更早有准备。
所谓的“不明原因呼吸道疾病”,所谓的“可控”,都是谎言。
这座城市,正在滑向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
而他,以及这里成千上万的人,可能已经被抛弃在这深渊的边缘。
时间在压抑和不安中缓慢流逝。
隔离点里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只有偶尔传来的广播通知,要求大家保持秩序,等待安排。
食物是统一配送的简易盒饭和水。
没有人告诉他们要被隔离多久,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外面发生了什么。
陈默试着用手机联系外界,发现信号被屏蔽了,只有隔离点内部局域网可以访问一个极其简陋的页面,上面滚动播放着官方的安抚通知和防疫知识,没有任何实质信息。
第三天,表婶被带走了,说是出现了低烧症状,需要转移到“观察区”。陈默看着她惊恐无助的眼神,什么也做不了。
第四天,陈默开始感到不适。
起初是喉咙发痒,轻微的咳嗽,他以为是焦虑和着凉。
但到了下午,他开始发低烧,浑身肌肉酸痛,尤其是被小涛撞到的胸口和手臂,疼痛异常。
第五天,发烧加重了,体温计显示38.5度。
头痛欲裂,视线偶尔模糊。
他报告了症状,很快被全副武装的人员带走,转移到了另一个区域。
这里的板房更密集,守卫更森严,空气中消毒水味浓得呛人。
他看到了更多和他一样出现症状的人,他们被单独隔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医生再次来抽血,问的问题更详细,眼神也更凝重。
他们给陈默用了退烧药和抗生素,但效果甚微。
第六天,陈默的高烧突破了39度,意识开始模糊。
他时而感到浑身发冷,时而燥热难当。咳嗽加剧,痰液中开始带血丝。
他听见同区域其他隔间传来痛苦的呻吟、剧烈的咳嗽,以及……某种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让他毛骨悚然。
第七天,陈默已经几乎无法下床。
他感到极度的口渴,但送来的水喝下去就想吐。
肌肉的酸痛变成了撕裂般的疼痛,尤其是关节处。
他看向自己的手臂,惊恐地发现皮肤下似乎有暗红色的脉络在隐隐浮现。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恐惧,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他。
他想起小涛的样子,想起医院里那些攻击医护的病人,想起滨河镇的病例描述……不,不会的,我不会变成那样……
傍晚,他陷入半昏迷状态。
恍惚中,他听到外面传来骚乱声,惊叫声,奔跑声,以及……枪声?
很沉闷的枪声。
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接着,他所在板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穿着橘红色防护服、看不清面目的人冲了进来,动作粗暴地将他从床上拖起。
“带走!这个区域失守了!快!”有人吼道。
陈默被架着,拖行在昏暗的走廊里。
他模糊地看到,走廊上躺着一些不动的人,还有人在疯狂地撞击着隔间的门。
鲜血和污秽溅得到处都是。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整个区域。
他被拖进一个电梯,下行,然后又被拖过一条长长的、灯光惨白的通道。
最后,他被扔进一个狭窄的、四面都是柔软内壁的房间。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锁死。
房间里没有窗,只有头顶一盏惨白的灯。
他蜷缩在角落,身体滚烫,意识在燃烧的迷雾中沉浮。
他感到某种东西正在他体内苏醒,咆哮,撕裂着他的理智。
喉咙里痒得发狂,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某种液体的渴望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是水吗?不,不是水……是更浓稠的,更腥甜的……
“嗬……嗬……” 无意识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溢出。
视野开始染上淡淡的红色。
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痉挛,指甲似乎变长了,颜色变得暗沉。
我要变成怪物了……
这个念头像最后的丧钟,在他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意识中敲响。
然后,无边的痛苦和混沌淹没了他。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陈默重新“醒”来。
没有剧烈的头痛,没有高烧的灼热,没有肌肉的剧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空洞的平静。
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一切声音、光线、气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但同时,又有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感知在蔓延。
他能“感觉”到周围墙壁的冰冷,能“听”到远处管道中液体流动的细微声响,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消毒水、血腥、恐惧以及……同类的气息。
他缓缓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但很稳。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修长,皮肤苍白,但指甲似乎……是暗红色的,而且坚硬锋利。他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想”站起来,身体就站了起来,毫不费力。
他“想”走到门边,脚步就迈了出去,轻盈无声。
他站在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前,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传来,仿佛他能“感受”到门锁内部精密的构造。
他轻轻一推。
“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厚重的、应该由电子锁控制的门,在他一推之下,门框变形,门锁崩坏,整扇门向内凹陷,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轰然倒下。
门外是走廊。灯光依旧惨白,但在他眼中,世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白色调,细节却无比清晰。
他看到地上干涸发黑的血迹,看到墙上的抓痕,看到远处倒伏的、已经残缺不全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死亡和腐败气息,但这气息不再让他恶心,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熟悉。
他踏出房间。
脚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声音。
他沿着走廊前行,方向似乎是随意的,又似乎被某种无形的牵引。
他经过一扇扇紧闭或洞开的门,里面有的空无一人,有的横陈着尸体,有的则有细微的动静——那是躲在角落里的、瑟瑟发抖的、散发着“食物”气味的活物。
但他对他们没有兴趣。
一种更深层的、模糊的“渴望”在驱动他,指向某个方向。
他走出了建筑。外面是黑夜,下着冰冷的雨。
雨点打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感觉。
他抬头,灰白色的视野中,城市的轮廓依稀可见,但许多地方陷入黑暗,只有零星的灯火,像垂死巨兽的眼睛。
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炸声、持续的枪声,以及……无数交织在一起的、充满饥饿与痛苦的嘶吼。
那些声音,他现在能清晰地分辨。
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这座城市深处。
那是他的“同类”们,在徘徊,在狩猎,在哀嚎。
他没有理会。
他继续前行,步伐稳定,方向明确。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面庞和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身体知道。某种烙印在细胞深处的记忆,或者说是“渴望”,在指引他回去。
回到那个他曾经工作、生活、为之焦虑,最后也在此被“放弃”的地方。
雨夜中,他的身影融入黑暗,无声无息,像一个归来的幽灵,更像一个苏醒的……异类。
又不知过了多久。
雨停了,天边泛起灰蒙蒙的亮光。
陈默站在一片废墟前。
这里曾经是清河市市政办公大院。
熟悉的办公楼如今门窗破碎,墙壁上布满弹孔和焦痕。
院子里停着几辆烧毁的汽车,旗杆折断,旗帜肮脏地拖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废墟特有的尘土味。
他“看”着这一切,空洞的灰白色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迈步,走进大院。
地面散落着文件、碎玻璃和不明身份的残骸。
他的脚步踩过这些,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那栋他曾经每天进出的主楼。
楼里很暗,但对他的视觉没有影响。
他走上楼梯,台阶上凝固着黑色的血迹。
来到他曾经所在的应急办公室楼层,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大多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
他停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搭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然后推开。
办公室里比他离开时更加混乱,文件散落一地,电脑屏幕碎裂,椅子翻倒。
但此刻,办公室里有人。
七八个人,挤在角落的一张办公桌后面。
听到开门声,他们惊恐地抬起头。
老孙,办公室的老科员,头发花白,此刻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折断的拖把杆。
小李,那个总是充满活力的年轻同事,此刻蜷缩着,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污迹。
王主任,曾经对他耳提面命、让他“不要多事”的王主任,此刻西装皱巴巴,头发凌乱,眼镜歪斜,早已没了往日的官威,只有深深的恐惧和疲惫。
赵姐,后勤处的,平时总笑眯眯给大家发福利品的温和大姐,此刻正用一块脏布捂着嘴,身体不住地发抖。
还有王磊,隔壁科室的技术骨干,平时沉默寡言,此刻正举着一把消防斧,眼神警惕地盯着门口。
另外还有三个陌生的面孔,一男两女,看起来像是其他部门的同事,蜷缩在办公桌底下,瑟瑟发抖。
他们看到站在门口的陈默,先是愣住,随即,四双眼睛里同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惊喜与恐惧的复杂光芒。
“陈……陈默?!”老孙第一个失声叫出来,声音干涩嘶哑,“是你?!你还活着?!”
小李猛地站起来,眼泪又涌了出来:“陈哥!真的是你!我们还以为你……你……”
王主任扶了扶歪斜的眼镜,上下打量着陈默,尤其是他苍白得不正常的脸色和身上破损但诡异的干净的衣服,眼神里惊疑不定:“小陈?你……你怎么回来的?外面……外面现在什么样了?你怎么穿过那些怪物的?”
赵姐也颤抖着开口,带着哭音:“小陈,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我们都以为……这里就剩我们几个了,其他人都……呜呜……”
陈默静静地站在门口,灰白色的眸子缓缓扫过四人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们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活人的温度、恐惧、希望、疑惑……这些情绪像细微的电流,触及他冰冷沉寂的感知核心,却无法激起任何涟漪。
他“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被困在角落的、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陈默,外面……安全了吗?是不是军队来了?救援来了?”老孙急切地问,拄着拖把杆想往前走,但又不敢。
陈默没有回答。他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倾听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
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走进了办公室。
随着他的踏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压抑的气息弥漫开来。
老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小李脸上的惊喜也凝固了,王主任的瞳孔收缩,赵姐捂住了嘴,把惊叫堵了回去。
眼前的陈默,虽然面容依稀可辨,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太安静,太苍白,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慌。
而且,他是怎么在那种地狱般的环境下,如此“干净”、如此“平静”地回到这里的?
“陈默,你……你怎么不说话?你没事吧?”赵姐鼓起勇气,颤声问。
陈默的视线落在赵姐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如此僵硬,如此非人,让他们同时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陈……陈默?”小李的声音带上哭腔和恐惧。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陈默垂在身侧的一只手,那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皮肤下似乎有暗红色的、细微的脉络在轻轻蠕动。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陈默的身体开始发生扭曲。
他的骨骼发出“咔咔”的声响,身形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不断拉长、变高,原本合身的衣服被撑破,碎片散落一地。
他苍白的皮肤下,无数暗红色的脉络疯狂蠕动,像是有无数条虫子在皮下穿行。
紧接着,数十上百根纤细的、半透明的暗红色触手,从他的指尖、掌心、手腕、手臂,甚至胸口和后背,猛地探了出来!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在空中疯狂摇曳、伸展,散发出诡异的暗红光芒。
触手密密麻麻,瞬间布满了整个办公室,甚至沿着墙壁、天花板向外蔓延,很快就覆盖了大半个楼层。
“啊——!”赵姐终于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踉跄后退,撞在文件柜上。
老孙举起拖把杆,手臂抖得厉害。
王主任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小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陈默空洞的目光扫过他们惊恐的脸,然后,那些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触手,动了。
那些暗红色的触手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无论是幸存者,还是之前隐藏在走廊里、此刻被触手拖拽进来的几个感染者,都被触手牢牢缠住。
触手的尖端如同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胸口,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种诡异的能量流动。
没有鲜血喷溅,甚至没有太大的声响。八人身体同时剧震,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扩散。
他们脸上定格在极致的惊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下去,皮肤失去光泽,泛起灰败的颜色。
而与此同时,陈默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满足”感,灰白的眼眸深处,那暗红色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
几个感染者也没能幸免,它们疯狂地挣扎嘶吼,但在密密麻麻的触手面前,如同蝼蚁撼树。
触手刺入它们的身体,它们的嘶吼声戛然而止,身体同样迅速干瘪,最后变成一具具毫无生机的躯壳。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分钟。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默拉长变形的身体,以及被触手缠绕着的、如同干尸般的众人。
然后,陈默静止不动了。
他的身体保持着拉长的姿态,密密麻麻的触手依旧覆盖着整个办公室和大半个楼层。
紧接着,一阵诡异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那是混合了警笛声、打印机声、救护车鸣笛声、人群嘈杂声的混乱声响,仿佛是无数声音被强行揉合在了一起。
片刻后,混乱的声响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对话声,仿佛有人在办公室里交谈:
“早啊,李老师。”
“早,今天天气不错啊。”
“一小时内,会议室见,带上所有应急预案,特别是那些……大规模伤亡情况的。”
“就他妈一直在钻!钻!钻!。”
“老天……这哪里是流感……简直是……瘟疫……”
这些声音如此逼真,如此熟悉,就像是灾变前办公室里日常的对话,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透着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几秒钟后,触手无声地缩回,消失在陈默的皮肤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孙、小李、王主任、赵姐八人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空洞,面色灰败,如同四具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木偶。
陈默看着他们,歪着的头慢慢摆正。
然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如同干尸般的众人,身体开始微微蠕动。
他们灰败的皮肤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空洞的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脸上的惊恐和痛苦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平静。
老孙首先动了,他放下手中的拖把杆,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起桌上蒙尘的茶杯,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水,喝了一口。
小李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那台屏幕碎裂的电脑主机,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桌底下的三个人也爬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互相看了看,笑了笑,各自回到了临时的座位上,开始低声交谈着什么。
赵姐走到文件柜旁,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着柜门,嘴里还哼着歌,仿佛刚才的恐怖从未发生过。
一切,似乎又“回归”了某种荒诞的、死寂的“正常”。
陈默静静地看着办公室内这诡异的一幕,灰白色的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张相对完好的办公桌上。
桌上散落着文件,覆盖着灰尘。
他迈开脚步,走到那张桌子旁。
动作依然有些僵硬,但很稳。
他拉开椅子——椅子腿在灰尘中划出痕迹——坐了下来。
他低下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仿佛那里真的摆着需要处理的文件。
苍白修长、指甲漆黑的手指,在积满灰尘的桌面上轻轻划过,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模仿着翻阅文件的动作。
这时,“王主任”从窗边转过身。
他脸上维持着那种空洞的、僵硬的“领导式”严肃表情,走到陈默的桌边,停下。
他用一种平淡无波、毫无起伏、却清晰无比的语调,对着正低头“办公”的陈默说道:
“小陈啊,回来了?正好,把这些文件打印一下,一式三份,下午开会要用。”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清晰得可怕,与周围这末日般的景象和这群“活死人”演绎的日常,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骨髓发寒的对比。
陈默闻言,缓缓抬起头,灰白的眸子看向“王主任”那空洞的脸庞。
他没有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桌面上,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叠急需打印的文件。
他苍白的手指在灰尘上轻轻移动,模仿着敲击键盘和点击鼠标的动作,认真而“专注”,仿佛他依然是那个市政应急办公室里,处理着日常公务的科员陈默。
窗外的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户,照射进来,在陈默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也在那些动作僵硬、重复着日常工作场景的“人形尸体”身上,洒下一片虚幻的、日常的光辉。
整栋大楼,死寂中回荡着键盘的“咔哒”声、文件翻阅的“沙沙”声、偶尔几声空洞的咳嗽和低语,构成一幅极端诡异、极端宁静,又极端恐怖的“日常办公”画卷。
大楼外,废墟之上,灰暗的天空沉沉压下。
远处,隐约传来不知是风啸还是非人嚎叫的悠长声响,为这幅静止的、诡异的、被重塑的“日常”景象,添上了最后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