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椒房殿的门,是被人撞开。
卫青裹挟着一身街市的寒气闯了进来。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卫子夫面前,从她案上夺过那尊青铜酒壶。
仰头,对着壶嘴,就是一通猛灌。
冰凉的酒液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淌下,洇湿了玄色的衣襟。
卫子夫没有阻止。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那双在沙场上稳如山岳的眼眸,此刻正一点一点被酒气烧得通红,布满血丝。
“阿姊……”
他终于开口,嗓音粗粝,却透露着一股血气。
“我……”
卫青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却像被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卫子夫为自己空着的酒杯斟满,修长的指尖在器壁上轻轻划过。
“陛下今天,与我提起了汝阴侯。”
她的声音平静的没有波澜,却精准地钻入卫青的耳膜。
“夏侯颇,家世、样貌,皆是上选。”
“最难得,是他对平阳公主那份痴心。”
卫子夫抬起眼,那双眸子里的温婉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能洞穿人心的冷。
“陛下说,他动了赐婚的念头。”
“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不是酒杯碎裂。
是卫青攥着酒壶的指骨,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抗议。
那尊厚重的青铜酒壶,竟被他恐怖的握力捏得变了形,锋利的壶口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掌心。
血,一滴滴渗了出来。
然后混进残余的酒液里,洇开一团暗红。
他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
赐婚!
这两个字,是天子金口玉言的圣旨,是即将套在他脖颈上的绞索。
不!
那个女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用半生戎马的荣耀远远守着的一道光。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光,被另一个男人拥入怀中!
卫青猛地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瞬间吞噬了烛火,在墙壁上投下大片狰狞扭曲的阴影。
他眼中是血色的疯狂。
“皇姊,我……”
“卫青!”
卫子夫厉声打断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
她的目光如炬。
“你想清楚!”
“向前一步,你就是‘权倾朝野且外戚干政’的大将军卫青!你今天用命换来的功勋,明天就会变成射向我们整个卫家的万千支利箭!”
她站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声音压得极低。
“你忘了阿姊是如何在宫里如履薄冰的吗?”
“你忘了卫家是如何从奴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
“你踏出这一步,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架到烈火上烤!”
“退后一步,她嫁作人妇,你继续做你的战神。从此你是青史留名的大司马大将军,再无人能指摘你分毫!”
她停在卫青面前,仰头看着这个陷入魔障的弟弟。
“你,自己选。”
********
卫青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椒房殿的。
他踉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夜风吹过,掌心的伤口疼得发麻,可他脑子里只有卫子夫那句“自己选”。
他走过未央宫,那里灯火通明,是他向君王奏对军情的地方。
他走过长乐宫,那是曾经两代太后居住之所,曾是天下权力的中心。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外戚干政”四个字,如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他。
他终于走出宫门,一头扎进长安冰冷的夜色里。
夏婵的坟冢前,青草已在春风里长得郁郁葱葱。
卫青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将怀里抢来的酒坛“咚”地一声,重重顿在墓碑前。
“夏婵,我又来了。”
他对着冰冷的石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们……要把她嫁给别人了。”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自己,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才能感觉不到那颗心被撕裂的痛楚。
“舅舅!”
一个清朗又裹挟着怒意的声音在背后炸响。
霍去病大步流星地走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坛,当看清他掌心那片血肉模糊时,眉头狠狠一皱。
“啪!”
酒坛被他毫不留情地砸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片。
浓烈的酒香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鼻酸。
“舅母在天有灵,是想看你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不是想看你在这里像个懦夫一样买醉!”
卫青没有动,只是缓缓抬起那双猩红的眼。
“去病……你懂什么是情吗?”
霍去病一窒。
他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舅舅。
在他的世界里,卫青是天,是大汉的军魂,是永远不会倒下的神。
“情?”
霍去病皱起眉,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匈奴未灭,谈何家为!为这种小儿女情长作践自己,那是废物才干的事!”
卫青笑了。
笑声苍凉,在空旷的夜里听着格外渗人。
“小儿女情长……”
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坐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霍去病。
“那如果,是昭华呢?”
霍去病心头猛地一跳。
“如果你的姨母,要将昭华公主,许配给平阳侯曹襄呢?”
卫青的声音很慢,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霍去病的心上。
“曹襄是平阳侯,是她的亲儿子。你姨母是皇后,昭华是长公主。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去病,你……要去争吗?”
霍去病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得一干二净。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曹襄?
娶刘纁?
那个整天跟在刘纁屁股后面,一口一个“昭华公主”的草包?!
凭什么!
一股混杂着暴戾与嫉妒的无名火,从他胸腔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理智全无。
“我的事,”霍去病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不用你管!”
说完,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了深沉的黑暗里。
卫青看着他仓皇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少年啊。
嘴,总是比心硬。
霍去病策马在长安的夜色中狂奔。
他没有回自己的冠军侯府,而是径直冲向了城西的骑射校场。
“咻——!”
箭矢离弦,却偏得离谱,连草靶的边都没碰到。
“该死!”
霍去病怒吼一声,又抽出一支箭。
可脑子里全是曹襄那张嬉皮笑脸的脸,和刘纁明媚张扬的笑。
它们搅在一起,让他无法呼吸。
“咻!”
“咻!”
“咻!”
他疯了一样把箭囊里的箭全部射了出去,无一中的。
胸中的烦躁与怒火却越烧越旺,无处宣泄。
不行。
他要去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