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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宣室殿。

关于“丞相田蚡贪赃案”的最终裁决,如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廷尉张汤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邸报。

“丞相田蚡,用人不察,治家不严,罚俸半年。”

“黄河水患,罪在地方。当地官吏,均依法论罪。”

最终,人头滚滚,却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地方官吏。

而那真正的始作俑者,大汉丞相田蚡,仅仅被罚了半年俸禄,外加一封轻飘飘的申斥诏书。

天子高高举起的刀,终究是轻轻放下了。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懂了。

这场雷霆万钧的朝堂风暴,在长乐宫那位太后的意志下,以天子的“妥协”画上了句点。

外戚的根,依旧深植于这帝国的中枢,稳如泰山。

朝会散后,魏其侯窦婴独自一人,站在宣室殿外的白玉阶上。

寒风灌入他空荡荡的朝服,吹起满头华发。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再无一丝斗志,只剩下燃尽后的灰白。

他赢了道理,却输给了权术。

他终于看透,在这座名为权力的棋盘上,所谓的公理,不过是帝王兴起时,随手拈来的一枚棋子。

用之,则风光无限。

弃之,则轻如敝履。

他,就是那枚被舍弃的棋子。

第二日,一封称病乞骸骨的奏章,悄然送至刘彻的案头。

窦婴以年老体衰为由,交出了治河总管的大印,也交出了他最后一点与这个朝堂的牵连。

刘彻提笔,朱砂在那竹简上留下两个字。

准奏。

一场席卷朝堂的“清淤”行动,虎头蛇尾,就此落幕。

田蚡保住了相位,王家保住了体面,皇帝全了孝道。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只有少数人嗅到,那奔涌的暗流并未平息,只是转入了更深、更看不见的河道。

*********

深夜,兰林殿。

殿内光线昏暗,角落的铜鹤灯盏,吐出一点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一隅。

乳母早已带着三位小公主安睡。

卫子夫独自坐在棋盘前,神情静谧。

她面前的棋局,白子已布下天罗地网,将黑子围杀得只剩最后一口气。

她没有看棋。

她在等。

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推开。

一股夹杂着隆冬寒气的风,呼啸而入,卷得殿内烛火狂舞。

刘彻的身影,裹挟着这股风,踏了进来。

他一言不发,带着一身的戾气,重重地在棋盘对面坐下。

目光扫过棋局,那片支离破碎、苟延残喘的黑棋,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眼里。

那,就是今日朝堂上溃败的自己。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探入棋盒,拈起一枚冰冷的黑子,企图为这片死局寻找到一丝生机。

可棋盘之上,早已无路可走。

“啪!”

那枚黑子被他狠狠丢回棋盒,脆响声在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卫子夫仿若未闻。

她缓缓起身,拿起桌案上那卷竹简。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窦婴用身家性命换来的,足以将田蚡万劫不复的罪证。

她走到殿角的火盆边。

没有丝毫犹豫,将整卷竹简,投了进去。

“噼啪!”

干燥的竹片遇火,瞬间爆响,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将她平静的脸庞映得透亮。

“你做什么!”

刘彻的声音压抑到了极致,猛地站起,像一头被触怒的猛兽。

卫子夫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焰如何将那些墨迹,一点点吞噬。

“陛下还留着它,”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是打算在太后面前,再演一次母子决裂的戏码吗?”

一句话,精准地刺破了刘彻紧绷的神经。

他身形一僵,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瞬间抽空,颓然坐了回去。

火焰跳动,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一场大水,冲出了满朝的害虫。”他的声音里,满是无法排遣的烦闷与无力,“朕本以为,这把刀够快,足以清淤。”

“可到头来,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趴在这大汉的身上吸血!”

卫子夫终于转过身,走到他面前。

“所以,妾让人去‘点拨’了魏其侯。”

刘彻猛地抬头,眼中是全然的震惊。

卫子夫直视着他,语气依旧温婉,吐出的话却让他心头剧震。

“魏其侯那封称病乞骸骨的奏章,是妾派人‘建议’他上的。”

“陛下需要一个台阶,太后需要一个面子。这场风波里,唯独魏其侯,可以做这个体面的牺牲品。”

“他主动请辞,陛下顺水推舟,既全了孝道,又保全了天子之威。”

她微微倾身,看着棋盘上那片黑色的废墟。

“这盘棋,陛下不是输了,是换了一种赢法。”

刘彻死死地盯着她。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从未想过,自己深宫中的女人,竟能将朝堂人心看得如此透彻,甚至……在他之前,就布好了全局。

他以为的妥协,原来是她铺好的退路。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不怕朕怪你自作主张?”

卫子夫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却坚定。

“陛下是天子,天子,永远不会错。”

“若有错,那便是臣妾的错。”

这一刻,刘彻胸中翻涌的所有怒火、不甘、屈辱,尽数化为一股冰冷的清明。

他输了朝争,但他看清了谁是墙头草,谁是真敌人。

更看清了,谁才是能与他并肩,走在这条血腥帝路上的同路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目的只是“清淤”。

可窦婴这把刀,太老了,也太钝了。

现在,他明白了。

卫子夫说得对,这根本不是一场为了胜负的争斗。

这是一场筛选。

“朝堂上的淤泥,非黄河之水能冲刷。”

刘彻站起身,眼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欲要立威,需用人血。”

他不再看那小小的棋盘,那方寸之地,已困不住他。

他大步走向宫殿另一侧,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疆域地图。

他的目光,越过了富庶的中原,越过了长城,如鹰隼般,死死钉在了那片广袤无垠的北方草原。

匈奴。

只有一场无可辩驳、震古烁今的对外战争的胜利,才能为他换来至高无上的权威!

到那时,他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的情面,不必再理会所谓的“祖宗之法”。

他的意志,便是这大汉唯一的法度!

卫子夫走到他身后,看着他紧绷如弓的背影。

火盆里,那卷竹简,已化为一捧灰烬。

刘彻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上那片象征着匈奴王庭的区域,像是在抚摸一把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刃。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烛火都为之一颤。

“子夫,你说,用匈奴人的王庭,来当朕的磨刀石,够不够硬?”

卫子夫为他续上一杯热茶,递到他手边,轻声回应。

“陛下,茶要趁热喝。”

“刀,要趁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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