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在第五生产队每一个社员的脸上,也抽在他们早就凉透了的心上。
公社大院外墙那张新贴的告示,墨迹还没干透,就被寒风冻得硬邦邦的。可上面那几个“停供非必需物资”的大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一个围观的第五队社员眼睛生疼。
“煤油……盐……针线……”一个裹着破旧棉袄的妇女喃喃地念着,声音发颤,仿佛念的不是物品,而是她一家老小的命根子。“这……这晚上没了亮,娃咋写字?地里的棚咋看?人不吃盐,哪来的力气抡锄头啊……”
她的话像一滴水溅进滚油锅,人群瞬间就炸了。
“凭什么?!就凭咱们地孬?老天爷不给饭吃,也是俺们的罪过?!”
“李队长!你得带俺们去讨个说法!这不成心把人往死里逼吗?!”
被众人推搡着的李老栓,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刻出来的,此刻每一道里都盛满了愁苦和屈辱。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匆忙刨出来的木牌子,上面用炭灰歪歪扭扭写着:“地薄人不懒,求条活路走”。
他最终还是一跺脚,哑着嗓子吼道:“走!去公社!俺就不信,这天下还没个说理的地方了!”
公社,陈烬的窑洞前,黑压压挤了一片第五队的人。
李老栓把木牌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早就嚎哑了,带着哭腔:“陈社长!陈社长您开开恩吧!停了煤油,夜里野猪来了俺们都成瞎子!停了盐,兄弟们走路都打晃,咋给您刨那二百五十斤的粮啊?求求您……跟吴负责人说说,哪怕……哪怕少给点,给条活路……”
他身后,男男女女都跟着哭,压抑的呜咽声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像受伤的野兽在哀鸣。
这悲怆的一幕,却立刻引来了另一拨人。
几个穿着整齐干部服的人从办公室里快步出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恨铁不成钢”。
“干什么干什么!聚众闹事吗?!”一个年轻干部尖着嗓子,“吴负责人是为了全社的大局!你们第五队年年拖后腿,还有脸来要物资?”
“就是!奖优罚劣,天经地义!都像你们这样耍赖,赤火的规矩还要不要了?效率还要不要了?”另一个中年干部背着手,语气冰冷,“完不成任务,就该受罚!这才是按规律办事!”
“可地力它不……”
“别找借口!人定胜天!就是你们思想松懈,不够努力!”
两拨人,一拨在冰冷的土地上苦苦哀求,一拨在石阶上义正辞严地批判,中间隔着的,仿佛不是几级台阶,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徐文挤在人群边上,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想帮帮李老栓,又觉得吴瀚那边的“道理”似乎也没错,这两个月的报表数字确实好看多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搓着手,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办公室内,吴瀚透过窗缝冷冷地看着外面的混乱。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转身,对几个心腹骨干招了招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看到了吗?阻碍进步的,就是这种落后的惰性思维。不用理会他们。”
他给几人递上粗瓷碗里的热水,话语像这热水一样,看似温暖,实则烫得灼人:“好好干,下次人事调整,核心生产队队长的位置,我看就得很像你们这样有魄力、懂规律的人来担当。跟着我,赤火的未来,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深信,只要牢牢握住“规律”和“数据”这两把利器,这些嘈杂的、感性的反对之声,终将被碾压得无声无息。
秋收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一夜,打出来的,却是一份让所有人脸上都蒙了一层灰的报告。
岂止是没达标,简直是惨败!尤其是第三生产队,那亩产数字看得人心里发慌,比去年还跌了一大截。
老王蹲在田埂上,抓着一把板结得像石头块的土,指甲抠得生疼,也只留下几道白印。
这地,真的累垮了,被那不顾一切的“高指标”生生榨干了最后一丝元气。他想起去年冬天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办公室里,吴瀚盯着那份刺眼的报表,脸色不是铁青,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苍白。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短暂的死寂后,他猛地抬头,眼中没有反思,只有一种急于寻找替罪羊的躁怒。
他一把拉过负责记录的心腹,指尖狠狠点着“亩产”和“土地状况”那几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写!就写……今秋霖雨过多,田间积水,肥力流失严重!听明白了吗?是天气原因!是自然灾害!跟计划无关!跟指标无关!”
他企图用笔墨,篡改土地的呻吟,掩盖自己背离规律的真相。
门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陈烬卷了进来。
他甚至没看屋里惊惶失措的众人,一把抓起那摞报表,劈头盖脸地摔在吴瀚面前的桌子上!纸张炸开,雪片般飞落一地。
陈烬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里烧着两团压抑到极致的火焰,声音却冷得能冻住空气:
“吴瀚!你以为你改的是几个数字吗?!”
他猛地伸手指向窗外那片板结、死寂的土地:“你是在篡改它们的命!!”
手指倏地收回,点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门外那些沉默而惶恐的社员:“你是在篡改他们的命!!”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吴瀚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在场者的灵魂上。
“你口口声声说的‘物质规律’,”陈烬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它不只是你笔下那些往上爬的数字!土地累了,它会板结!人累了,他们会倒下!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规律!!”
“你把它们都当成了什么?任你涂改的账本吗?!吴瀚,你告诉我,你修的到底是什么‘仙’?你到底要把赤火,引到哪条路上去?!”
吴瀚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第一次,在那套无往不利的“规律逻辑”面前,他张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一股冰冷的、源自事实本身的恐惧,终于穿透了他用权力和数据构筑的盔甲,让他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窗外,是沉默而残酷的土地。
窗内,是沉默而震耳欲聋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