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我合上监控日志,手指在最后一页停了两秒。屏幕上的时间跳到凌晨四点三十七分,北门摄像头捕捉到的商场楼顶那道光,刚刚又闪了一次。间隔一分四十八秒,比昨天慢了六秒。
“该换班了。”我对苏晨说。他坐在观测台边,头低着,工具包放在膝盖上,拉链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他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苏瑶从医疗角走过来,手里拿着体温记录本,翻到最新一页。“你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她看着我说,“心率监测带的数据,凌晨两点有两次明显升高。”
我没否认。我知道自己没睡着。脑子里一直重复着那道光出现的节奏,像某种倒计时。
“你也一样。”我看着她,“昨夜三点十五分,你起来喝了两次水,一次去检查药品冷藏柜,一次站在窗前看了七分钟外面。”
她顿了一下,把本子合上。
苏晨忽然开口:“你们俩是不是……每天都在记这些?”
“不是记。”我说,“是看得到的东西总比猜的可靠。可有些变化,眼睛看不见。比如你现在说话比平时慢半拍,手一直在碰那个拉链。”
他猛地把手抽回来,攥成拳。
空气静了几秒。
我起身走到主控台侧面的储物格,拿出一个空白记录本,封面写着“日志d”。打开第一页,上面没有数据,只有几行字:
“今日情绪状态:______”
“最困扰的事:______”
“需要帮助吗:是/否”
“从今天起,每晚交班前花十分钟,写这个。”我把本子放在桌上,“不评分,不讨论,不存档。明天早上统一烧掉。”
苏晨皱眉:“这玩意儿能管用?我们又不是病人。”
“我不是要治谁。”我说,“但连续七十二小时有人盯着望远镜,没人说自己累。可刚才你差点把拉链扯断,苏瑶半夜反复确认药柜温度,而我——”我顿了顿,“我开始怀疑那道光是不是在数我们的呼吸。”
苏瑶轻轻吸了口气。
“这不是崩溃。”我声音放低,“是身体在提醒我们撑得太久。安全屋能防酸雨、防低温、防人闯进来,但它防不了我们自己垮下去。”
苏晨盯着那个本子,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不逼你们写。”我说,“但我先来。”我拿起笔,在第一栏写下:“恐惧”。第二栏:“怕那一道光不是信号,而是倒计时。”第三栏画了个“是”。
笔放下时,金属笔身碰在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响。
苏瑶看了我很久,接过笔,在自己的那页写完,轻轻放进桌角的铁盒里。盒子原本是用来收故障零件编号卡的,现在空着。
轮到苏晨时,他没拿笔,也没动。
“不想写就算了。”苏瑶轻声说。
他摇头,声音很低:“我想写……可我不知道怎么写。”
“那就说一句。”我说,“一句话就行。”
他低头看着膝盖上的工具包,手指又摸上了拉链。“我……我昨天修遮蔽片的时候,手抖了一下。差点把电路板划坏。”
“然后呢?”我问。
“我怕……”他喉咙动了动,“怕下次再这样,摄像头被发现,你们都得死。”
话音落下,他肩膀微微塌下去。
苏瑶立刻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我没有说话。这种时候,插话反而会打断他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口子。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苏瑶声音很稳,“我也怕。怕半夜听到咳嗽声,却找不到退烧药;怕你修发电机时突然停电,我连急救都做不了;怕林越一直不睡,哪天睁着眼就昏过去。”
她顿了顿,“可这些不怕说出来。说出来,它们就不是压在胸口的石头了。”
苏晨抬起头,眼神有点湿。
“我不是医生。”她说,“我也做噩梦。前天夜里,我梦见你被人拖进废墟,我追过去,可脚像陷在泥里。醒来时心跳快得像是要撞出来。”
他怔住了。
“所以今晚,我会写‘害怕失去你’。”她看着他,“这不是软弱。是我们还活着的证明。”
我拿起另一张卡片,撕成三份,递给每人一张。“现在不用写名字。写完扔进盒子就行。”
苏晨握着笔,迟迟不下手。直到苏瑶把自己的卡片投进去,他才慢慢写下几个字,折好,放进盒中。
我等他们都放完了,才打开盒子。
三张纸上分别是:
“怕修不好东西”——字迹歪斜,用力很深。
“怕救不了人”
“怕听不到声音”
我看着那张“怕修不好东西”,心里清楚是谁写的。
“这些都不是错误。”我说,“是责任太重。我们每个人都在扛超过自己年龄和经验的东西。可正因为我们在扛,这个屋子才没塌。”
苏晨抬起头,眼眶红着。
“我重生前死在一场坍塌里。”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说起这个,“那天我没听见警报,也没人喊我名字。等意识到不对时,已经埋在下面了。氧气一点点耗尽,我甚至想不起上一顿饭吃了什么。”
我停了一下。
“但现在不一样。每天早上我睁开眼,能看到你们在吃饭、在调试设备、在吵架谁该去倒垃圾。这些声音,这些琐碎的事,才是活着的证据。我不是怕危险,我是怕有一天,这里又变成死寂。”
苏晨的呼吸变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铁盒前,抽出刚才那张纸,翻到背面,重新写了一行字,用力塞回去。
我打开看:
“我不想一个人守着修不好的发电机。”
苏瑶伸手抱住他肩膀,没说话。
我们就这样坐着,谁都没提要结束。没有拥抱,没有眼泪,也没有口号。可那种绷紧的气压,终于松了一丝。
十分钟后,我合上盒子,放进焚烧格。
“以后每天这个时候,还是这十分钟。”我说,“不说也可以,但必须到场。这是命令。”
苏晨点点头。
苏瑶轻声问:“明天我值早班,还是东区?”
“照常。”我说,“观察任务不变。但多加一条——如果发现自己连续三次漏记细节,立刻换人,不准硬撑。”
她应了声。
我站起身,准备去主控台录入今日日志。刚走两步,苏晨叫住我。
“林越。”
我回头。
“那个……情绪本。”他低声说,“能不能……留着不烧?”
我看向他。
“我想看看自己什么时候能写下‘没事’这两个字。”
我点头,把本子取出来,放回储物格。
回到主控台,我打开新文档,新建了一个表格。标题是:“心理状态追踪|非机密”。第一行填上今天的日期,第二行录入三条匿名关键词:恐惧、孤独、害怕拖后腿。
保存路径设为本地独立分区,不联网,不备份。
苏瑶走回医疗角,翻开她的工作笔记,在角落写下一行小字:“长期高压环境下,认知迟滞与回避行为初现,建议引入结构化倾诉机制。”
苏晨坐回工具间,从维修手册里抽出一张草图,那是他昨晚画的摄像头遮蔽组件改进方案。他在背面空白处,用铅笔写了个词,又划掉,重新写:
“我不是累赘。”
然后他把纸折好,夹进手册最里层。
我坐在主控台前,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五点零七分。
窗外,雪仍在落。
商场楼顶的光,又一次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