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漳的烽火与襄樊的坚毅,如同两面镜子,映照出豫西鄂北战局的惨烈与胶着。李锦在老河口司令部,面对沙盘上犬牙交错的态势图和不断更新的伤亡数字,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日军的兵力仿佛无穷无尽,其战斗意志亦未因重炮阵地的损失而彻底崩溃,依旧凭借着优势火力和兵力,在多条战线持续施压。他意识到,继续要求部队在固定阵地上与日军进行寸土不让的消耗战,即便能暂时守住防线,也必将耗尽这支远征劲旅最后的元气。
“不能再这样硬拼下去了。”
李锦对参谋长陈瑜说道,他的手指划过欧家庙至八都河一线,“倭寇势大,我军人疲。传令前线,特别是孙立人副总司令所辖之欧家庙、武家堰、八都河防线,即日起,转为‘弹性防御’!”
这份由李锦口述、陈瑜细化并迅速下达到各军的命令,清晰地阐述了新战术的核心:
1. 不以一地之得失为念: 各部需转变观念,核心目标是大量杀伤敌有生力量,并保存自己,而非不惜代价死守某一具体点位。
2. 前轻后重,梯次配置: 前沿阵地只部署少量警戒兵力,配备自动武器和地雷、障碍物,任务是预警、迟滞、消耗敌军。主力则部署在二线乃至三线预备阵地,形成多道阻击线。
3. 灵活反击,小群多路: 当日军突破前沿,向纵深发展时,守军不应立即投入全部预备队进行正面堵截,而应抓住日军脱离其炮火掩护、队形拉长、侧翼暴露的时机,以连、营规模的精干兵力,发起多路、短促、凶猛的反冲击,力求割裂其队形,围歼其突前部队。
4. 火力运用: 炮兵火力不再追求对敌军进攻出发阵地进行覆盖(因其位置多变且防护加强),而是重点打击敌军向我纵深推进的队形,以及在其攻击受挫、向后收缩时进行火力覆盖,最大化杀伤效果。
5. 空间换取时间,时间消耗敌人: 允许在给予敌军重大杀伤后,有计划地放弃部分前沿甚至一线阵地,撤至预备阵地继续抵抗。通过这种节节抵抗的方式,拉长日军的补给线,消耗其锐气和兵力。
命令最后强调:“……各级指挥官须深刻领会此战术之精髓,灵活运用,切忌墨守成规。既要让倭寇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亦要最大程度减少我忠勇将士之无谓牺牲!”
新战术的下达,仿佛给饱受压力的欧家庙防线注入了一股灵活的生机。孙立人本就是此道高手,立刻与方胜利等人调整部署。
在武家堰外围的一个高地,日军照例先以炮火覆盖,随后步兵冲锋。
日军的炮火依旧猛烈,但守军早已吸取教训,前沿只留下了少数观察哨和诱敌的假工事。大部分士兵都隐藏在反斜面的防炮洞和精心伪装的侧翼阵地里。炮弹大部分落在了空无一人的前沿战壕和假目标上,除了扬起漫天尘土,效果有限。
但这一次,他们发现阵地上的抵抗远不如前几日猛烈,只有零星的机枪和步枪射击。
日军步兵在军官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向高地爬去。他们预料中的密集火力并未出现,只有几声稀疏的中正式步枪的射击和一两挺似乎位置不断变换的捷克式轻机枪的点射。这让他们更加疑惑,但也加快了脚步,几乎兵不血刃就“占领”了空无一人的前沿阵地。看着脚下空空如也、只有些许弹壳和破损装备的战壕,带队的日军中队长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占领阵地的兴奋和上级的命令让他无暇细想,他挥舞着军刀,指挥部队继续向山顶的主阵地发起冲击。
日军轻易占领了空荡荡的前沿战壕,正待向主峰冲击时,侧翼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汤姆森冲锋枪和bAR自动步枪的射击声!
就在日军队伍拉长,大部分士兵处于毫无掩蔽的山坡上,队形最为混乱和脆弱的时候,从他们右翼一片看似平静的低矮灌木丛和乱石堆后,死亡之火骤然喷发!
至少三挺bAR自动步枪以极高的射速,对着日军行军队列的腰部和尾部进行猛烈扫射,子弹如同镰刀般割倒一片日军。与此同时,七八支汤姆森冲锋枪那特有的低沉连发声也响彻山谷,密集的.45口径手枪弹在近距离内威力巨大,将试图寻找掩体的日军士兵打得血肉横飞。
“敌袭!右侧!快卧倒!”
日军中队长声嘶力竭地喊道,但他自己的声音很快就被一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mk2手榴弹的爆炸声淹没。
一支隐蔽在侧翼凹地的守军小分队,如同毒蝎般跃出,对着日军的行军纵队拦腰一顿猛打。日军猝不及防,瞬间死伤一片,队形大乱。
这支小分队大约一个排的兵力,由一名经验丰富的连长张冲亲自带领。他们像幽灵一样潜伏在此已久,对日军的反应了如指掌。他们的射击极其精准且狠辣,专门瞄准日军的军官、曹长和机枪手。瞬间,日军这个中队的指挥体系就陷入了瘫痪。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有的趴在地上盲目还击,有的试图向山顶冲锋,有的则想后退,整个队形乱成一锅粥。
待其组织起兵力准备围歼这支小分队时,对方早已利用熟悉的地形,迅速撤离,消失在丛林之中。
等到残存的日军军曹勉强收拢部分士兵,架起机枪,准备向侧翼阵地合围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守军小分队在完成一轮猛烈的火力急袭后,毫不恋战,按照预定路线,借助茂密的植被和复杂的地形,迅速向后撤退。他们甚至在撤退路线上留下了几枚绊索手雷,又给追兵造成了新的伤亡。日军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灌木丛倾泻子弹,徒劳地发泄着怒火,看着山坡上留下的几十具同伴尸体,士气备受打击。
在八都河附近,日军一个中队突破了一道河防阵地,趾高气扬地向内深入。
这里的守军在进行了象征性的抵抗后,主动放弃了被炮火严重摧毁的河岸阵地。日军中队长大喜过望,以为成功打开了缺口,立即率领部队渡过八都河,向内陆追击。
但他们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迷宫”。
这里的地形远不如看上去那么平坦。废弃的村落、纵横交错的田埂、茂密的竹林和一片片小树林,构成了复杂的战场环境。日军刚进入这片区域,就不断遭到冷枪冷炮的袭击。
隐蔽在树梢、断墙后的守军狙击手(使用春田m1903A4狙击步枪或加装瞄准镜的中正式),极其耐心地猎杀日军的尖兵、通讯员和军官。枪声往往只有一声,但几乎每次都能带来伤亡,让日军草木皆兵,行进速度大减。
部署在远处的60mm迫击炮小组,像幽灵一样,打几炮就立刻转移,炮弹总能落在日军试图集结或休息的地方,虽然单发威力不大,但造成的心理压力和持续伤亡非常可观。
更让日军头疼的是神出鬼没的小股袭击。往往是一个班的守军,从日军的侧翼或后方突然出现,用汤姆森冲锋枪和手榴弹猛打一阵,摧毁一辆运载弹药的骡马大车,或者干掉一个掉队的步兵班,然后迅速消失在复杂地形中。日军派去追击的小部队,经常反而会踩中地雷或者落入新的伏击圈。
当这个日军中队因伤亡和疲劳而战力大减,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待后续部队和补给时,预先部署在二线的守军一个加强连,在数门八一毫米迫击炮的支援下,从三个方向发起了迅猛的反击。
此时,这个日军中队已经被拖得筋疲力尽,伤亡接近三分之一,弹药消耗也很大,士气低落。他们选择了一个看似易守难攻的小村庄废墟作为临时落脚点,刚想喘口气,建立防御。
突然,尖锐的呼啸声从头顶传来——守军的81mm迫击炮开火了!炮弹精准地落在村庄内外,炸得日军抱头鼠窜,刚刚建立的临时防线瞬间瓦解。
炮声未停,嘹亮的冲锋号声就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响起!守军那个加强连,如同猛虎下山,从正面的树林、左侧的沟壑和右侧的土坡后同时杀出!他们养精蓄锐已久,此刻以逸待劳,手中的m1加兰德步枪、bAR和冲锋枪火力全开,如同三把尖刀,狠狠插入了混乱的日军队伍中。
疲惫不堪的日军难以组织有效防御,很快被击溃,残部狼狈逃回出发阵地,而守军则在完成打击后,并不贪功恋战,迅速撤回二线阵地。
日军中队长试图组织抵抗,但部队已经被完全打散,指挥失灵。士兵们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火力网,在守军三面夹击下,很快崩溃,丢下大批武器和尸体,争先恐后地向八都河对岸逃去。一些跑得慢的,要么被击毙,要么跪地投降。
而完成反击的守军加强连,在确认击溃敌军后,并没有渡过河流追击,而是迅速打扫战场,收集有用的武器弹药,带上俘虏和己方伤员,有条不紊地沿着预定路线撤回了二线主阵地,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日军的哀嚎。
这种“咬一口就走”、不断放血的新战术,让日军感到极其难受。
无论是武家堰侧翼的致命伏击,还是八都河方向的诱敌深入、疲惫反击,都完美体现了“弹性防御”的精髓。日军发现自己占领的往往是一片片充满死亡陷阱的“空地”或者“废墟”,而真正的守军主力却藏在暗处,像狡猾的猎手,不断消耗着他们的兵力、士气和时间。他们推进的每一公里,都需要付出远超预期的代价,而且占领后也无法获得安全感,因为无处不在的冷枪、冷炮和偷袭,让他们寝食难安。孙立人指挥的这条防线,真正变成了一张粘稠而富有弹性的蛛网,让深陷其中的日军有力难施,进退维谷,进攻的势头被一点点地磨蚀、耗尽。
前线的战术转变,对后勤保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部队不再固守一点,弹药、食品、药品的消耗点和输送路线变得更加分散和多变。同时,弹性防御意味着可能会有更多的伤员需要后送,对野战医疗体系也是巨大的考验。
李锦深知后勤的重要性,他亲自召见并叮嘱后勤司令张维扬和卫生师长王明:“前线将士之性命,维系于后勤保障之手!弹药、粮食、药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送到他们手中!尤其是野战医疗,要前移救护所,加强担架队,确保伤员能得到及时救治!”
张维扬感到了空前的压力。日军的炮火和飞机不断威胁着运输线。他组织工兵部队,冒着炮火修复被炸毁的道路、桥梁;动员了所能找到的所有骡马、大车和汽车,组成多支机动运输队,利用夜色和恶劣天气,沿着多条秘密或临时开辟的小路,向前线输送物资。很多时候,补给需要靠人力肩挑背扛,穿过日军的火力封锁线。不少后勤官兵和支前民工倒在了运输途中。
王明的野战卫生体系也超负荷运转。欧家庙后方的几个主要救护所里,伤兵满营,医护人员日夜不休地进行手术、换药。由于药品之前得到特种部队的补充(袭击日军医院所得),情况稍好,但血浆、麻醉剂依然紧缺。王明组织力量,将重伤员冒着风险向更后方的医院转移,轻伤员则经过简单处理后,尽可能归建,以补充前线兵员的消耗。
在正面战线实施弹性防御的同时,李锦并未忘记他那柄藏在阴影中的利刃。他命令王大山,继续加大对日军后勤和指挥系统的袭击力度,配合正面战场的消耗策略。
王大山的特种部队,在经历了摧毁重炮阵地的恶战后,稍事休整,便再次投入行动。他们化整为零,以排、班甚至小组为单位,活跃在日军后方广袤的区域。
他们频繁袭击日军的运输车队,炸毁公路桥梁,埋设地雷,使得日军向前线运送补给和兵员的效率大打折扣。一支小队甚至成功炸毁了一段重要的铁路线,迫使日军改用效率更低的公路运输。
他们伏击日军的传令兵,猎杀低级军官和炮兵观察员,收集日军部队调动和物资囤积的情报,为李锦的决策和正面部队的防御提供参考。
这些神出鬼没的袭击,给日军后方造成了极大的恐慌。日军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用于保护后勤线和清剿“游击队”,进一步分散了其正面进攻的兵力。
弹性防御战术的采用,配合敌后持续的破袭,以及后勤体系的顽强支撑,使得豫西鄂北的战局逐渐稳定下来。日军虽然仍在缓慢推进,占领了一些地图上的点,但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其进攻的锐气正在被一点点磨掉。欧家庙至八都河一线,形成了一种动态的平衡,一种血腥的僵持。
李锦站在司令部里,看着地图上虽然有所变化但核心防线依然稳固的态势,心中稍安。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已经过去。日军庞大的战争机器在持续的消耗中,其齿轮已经开始发出嘎吱的声响。
“我们撑住了最猛烈的冲击,”他对陈瑜说道,目光中重新闪烁起锐利的光芒,“现在,该轮到我们,让鬼子尝尝苦头了。命令各部,在严格执行弹性防御的同时,开始搜集情报,研究敌军弱点。我们要寻找机会,准备反击!”
持续月余的华中血战,终于从中国军队单方面的苦苦支撑,转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尽管形势依然严峻,但主动权,正在悄然发生着细微的偏转。一场针对日军的致命反击,开始在李锦的心中,以及整个驻印军的作战序列里,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