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刻,万籁俱寂,唯有西苑上空被阵法锁住的毒瘴,仍在无声地翻滚涌动,如同蛰伏的巨兽阴影。
医帐内,数盏长明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透亮,却驱不散那股萦绕在病榻间的沉重死寂。萧景琰与沈清辞依旧昏迷,但二人的手始终紧紧相握,仿佛那是连接彼此与这个世界的最后纽带。
吴院判和刘医正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每隔一刻钟便交替诊脉、观色、施针。其余太医也无人敢合眼,或立或坐,时刻待命。
“陛下脉象……较之前似乎平稳了一丝。”刘医正又一次收回搭在萧景琰腕间的手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细微颤抖,“邪毒残气仍在被缓慢逼出,龙气流转虽滞涩,却已能察其踪迹,不再如先前那般……涣散无根。”
他看向萧景琰胸口,那里最后凝聚的一小片青黑色斑痕,正在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变淡、缩小。
“皇后娘娘的尺脉……也好像……稍微‘实’了一点点。”吴院判紧接着开口,老眼紧盯着沈清辞苍白的面容,“虽仍是弱极,但沉取时,指下似乎能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不再全然空虚。安魂定魄散的药力,似乎……开始起作用了?”
两位首席太医的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帐内所有人心头激起涟漪。虽然变化微乎其微,但在这绝境之中,任何一点向好的迹象,都足以点燃希望。
“是镇龙钉!是地底岩雪姑娘的力量!”一名较为年轻的太医激动地低呼,“你们看,陛下和娘娘病榻位置的朝向,还有……外面那镇龙钉的光芒!”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帐外。透过特意留下的观察小窗,可以看到太液池中心那一点暗金色光晕,正以一种缓慢而恒定的节奏明灭着,每一次光芒亮起,都比前一次似乎……凝实那么一丝丝?而那夹杂其中的乳白色光晕,也似乎更加明显了。
“地脉在呼应,在自我修复?还是……岩雪姑娘正在做最后的努力?”刘医正喃喃道。
“不管是什么,”吴院判深吸一口气,苍老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医者的锐利与专注,“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必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势’!刘大人,你主针,继续为陛下疏导龙气,逼出余毒!我来为娘娘行‘九转归元针’,固本培元,定魄安神!其余人等,按方煎药,随时准备!”
“是!”
帐内再次忙碌起来,但这一次,忙碌中带着一种压抑的振奋。
金针再次刺入穴位,药香重新弥漫。萧景琰的身体在针力引导下,偶尔会轻微抽搐,每一次抽搐,嘴角都会溢出一缕颜色更淡的黑血。沈清辞的呼吸,则在吴院判精妙针法的引导和药物作用下,渐渐变得悠长、均匀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令人心慌地断断续续。
时间在无声而紧张的救治中流逝。子时过半,一直昏迷的萧景琰,眼睑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开合,仿佛在抵抗着什么,又仿佛在努力说着什么。
“陛下?”刘医正立刻俯身,“陛下,您能听到吗?”
“……清……辞……”极其含糊的字眼从萧景琰喉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气。
“娘娘在,娘娘就在您身边!”刘医正连忙道。
萧景琰的手,将沈清辞的手握得更紧,青筋暴露。他的意识似乎在一片混沌与剧痛中挣扎,地底那恐怖反扑的意念冲击余波仍未完全散去,但更强烈的,是对身边人的担忧和某种必须传达信息的执念。
“……地……底……岩雪……”他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镜……裂……血……未干……契……连……南……”
“陛下,您慢点说,什么镜裂血未干?契连南?”刘医正努力分辨。
就在这时,一直相对平静的沈清辞,身体也忽然轻轻一颤,紧闭的眼角,竟无声滑落一滴泪水。她的嘴唇也微微翕动,发出更细微、却更清晰的音节:
“……姐……姐……血……玉……钥……匙……不……是……祭……品……是……引……子……”
姐姐?血玉钥匙?引子?
帐内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姐姐”二字,却让吴院判心头猛地一跳!皇后的姐姐,是正在南海的安宁郡主楚晚莹!难道……皇后在昏迷中,竟能感应到千里之外亲人的境况?还是……这只是无意识的梦呓?
“陛下,娘娘,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钥匙?什么引子?”刘医正急问。
然而,萧景琰和沈清辞在吐出这几个模糊的词句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再次沉入更深的昏迷,只是相握的手,依旧紧紧扣着。
“吴大人,这……”刘医正看向吴院判,满脸困惑与焦急。
吴院判捻着胡须,脸色变幻不定。陛下提到的“镜裂血未干,契连南”,似乎印证了之前关于“山河镜血契”与南海关联的猜测。而皇后梦呓中的“姐姐”、“血玉钥匙”、“不是祭品是引子”……难道是指南海那边,存在着某件类似“钥匙”的东西,它并非用于邪恶献祭,而是……某种能引动“血契”或净化力量的“引子”?而这样东西,与安宁郡主有关?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又激动万分。如果真有这样的“引子”,或许就是破解南海危局、甚至彻底治愈陛下娘娘的关键!
“快!”吴院判猛地转身,对守在帐门口的心腹弟子低喝道,“立刻将陛下和娘娘刚才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加上我们的推测,以最高密级,再次发往南海!务必要让靖国公和安宁郡主知晓!要快,迟恐生变!”
“是!”弟子领命,飞奔而去。
吴院判回过身,看着病榻上再次陷入死寂的帝后,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跨越千里的讯息,能来得及,能成为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而此刻,远在南海的浓雾之外,决定命运的时刻,已经迫在眉睫。
子时一刻,望海港外,无月,星隐,海天墨黑如砚。唯有那道横亘于视野尽头的灰白雾墙,在绝对的黑暗中,反而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仿佛自身在发光的轮廓,缓慢地蠕动着,如同拥有生命。
私港码头上,最后一批人手和物资正在紧张而沉默地登船。海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和越来越浓郁的腥气,吹得桅杆上的绳索呜呜作响,仿佛亡灵的哀哭。
墨云舟站在码头最前方的栈桥边,最后一遍检查着即将随他进入雾区核心那条船的装备。这是一条中等大小的快船,经过了轻量化改装,去掉了不必要的装饰和负重,船体涂抹了深灰近黑的涂料,帆是哑光的深褐色,在夜色和雾中极难被发现。船上满载着剩余的“焚血”药剂、特制火油罐、强弩、以及楚晚莹紧急调配的更多刺激性和解毒药物。
楚晚莹站在他身旁,肩头的伤处已经重新包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明亮而坚定。她腰间除了药囊针包,还多了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用绳索牢牢捆在身上的扁平木盒。
“这里面是什么?”墨云舟注意到,低声问。
“是我根据‘泣血藤’的特性,还有萧姑娘提到的‘海髓玉’可能的作用,临时尝试配制的……一点东西。”楚晚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我将剩余的‘泣血藤’汁液精华提纯,混合了几种理论上能激发血脉活性和净化效能的药材,又加入了少量我自己的血……”
“你的血?”墨云舟眉头紧蹙。
“我是医者,自幼尝百草,体质与常人略有不同,血液中也含有一些药性。”楚晚莹解释道,眼神中闪烁着医者的探索光芒,“更重要的是,我是清辞的姐姐。清辞能以身为桥,引动地底与陛下的共鸣,我虽不及她,但我们血脉同源。或许……我的血,能作为某种‘媒介’或‘催化剂’,增强‘泣血藤’乃至……宗室血脉与那古老‘血契’力量的呼应?”
这个想法大胆而危险,近乎异想天开,但在如今这走投无路的绝境下,任何可能都要尝试。
墨云舟深深看了妻子一眼,没有再多说,只是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小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萧玉妍在两名老兵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过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色、便于活动的粗布衣裳,长发紧紧编成辫子盘在脑后,虽然脸色依旧因恐惧而发白,但眼神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国公,郡主,玉妍……想好了。”萧玉妍走到近前,仰起头,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玉妍愿随国公郡主同入雾区!若玉妍的血……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与其被那些妖人用来做伤天害理的祭品,不如……让它发挥点该有的作用!哪怕……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忙!”
“胡闹!”墨云舟断然拒绝,语气严厉,“萧姑娘,你可知此去九死一生?你身份尊贵,更是此案重要人证,岂可再涉险地?救你出来已是不易,绝不能再让你回去!”
“可是国公!”萧玉妍急道,眼圈微微发红,“玉妍知道危险!但玉妍更知道,若是让那些妖人得逞,控制了海眼,祸乱天下,莫说玉妍,便是整个大靖,又有何处是安全之地?玉妍虽年幼,却也读过圣贤书,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康亲王府的子孙,没有躲在后面贪生怕死的道理!”
她的话掷地有声,让周围准备登船的士兵们都不禁侧目,心中升起敬意。
楚晚莹看着萧玉妍倔强而清澈的眼睛,心中那个大胆的念头再次浮现。她拉住墨云舟,低声道:“云舟,或许……带上萧姑娘,并非全是坏事。”
墨云舟看向她:“晚莹,你也……”
“听我说,”楚晚莹快速分析,“祭酒需要‘未出嫁的宗室嫡女之血’作为‘血引’,说明他们的仪式,对特定血脉有极强的依赖性,甚至是‘钥匙’。如今钥匙被我们夺走,仪式被迫中断或使用海髓玉替代,效果必然大打折扣,这也是我们重创黑莲后,仪式未立刻崩溃的原因。”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但反过来说,如果这血脉‘钥匙’不仅能用做开启邪恶仪式的‘祭品’,或许……也能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成为干扰、甚至‘逆转’仪式的‘楔子’?就像一把钥匙,能锁门,或许……也能开门?关键在于如何使用,以及……用在何处。”
墨云舟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
“萧姑娘的血脉是‘引子’,我的血或许能作为‘媒介’,而‘泣血藤’提纯物与‘焚血’药剂,可能是破坏‘锁芯’的‘酸蚀’。”楚晚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加快,“如果我们能找到仪式的核心枢纽,或许可以尝试,以萧姑娘之血为引,以我之血为媒,以‘泣血藤’精华和‘焚血’药剂为力,强行冲击甚至‘污染’、‘逆转’那黑莲核心的能量脉络!这比单纯用火攻和药蚀,或许更精准,也更……釜底抽薪!”
这个计划听起来匪夷所思,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巨大的风险。但正如楚晚莹所说,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任何基于现有线索的大胆假设,都值得一试。
墨云舟沉默了。他看向萧玉妍,少女眼中毫无退缩。他又看向浓雾深处,那里传来的不祥螺号声越来越密集。时间,真的不多了。
“好。”他终于点头,声音沉凝如铁,“萧姑娘,你可以同去。但你必须答应我,全程听从指挥,绝不擅自行动,若有危险,优先保护自己撤离。你的任务,不是牺牲,而是……成为我们手中的一件特殊‘武器’,一件只有你能使用的武器。明白吗?”
萧玉妍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更多的是坚定:“玉妍明白!定听从国公郡主吩咐!”
“上船!”墨云舟不再犹豫,率先登船。
楚晚莹和萧玉妍紧随其后,三十余名精锐老兵也鱼贯而入,动作迅捷无声。
码头上,前来送行的韩擎和王老舵等人,目送着这条即将驶入绝境的孤帆。
“国公,郡主,萧姑娘……保重!”韩擎抱拳,虎目含泪。
“一定要回来啊!”王老舵嘶哑着嗓子喊道。
墨云舟站在船尾,朝他们重重点头,随即对舵手低喝:“起锚,出发!”
船只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出码头,融入浓重的黑暗,朝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白雾墙驶去。
几乎就在他们船影消失的同时,东北方向和鲸落湾方向,几乎同时升起了数道明亮的火光和隐约的喊杀声、爆炸声!韩擎和王老舵率领的佯攻与袭扰部队,准时发动了!
雾区外围,顿时被骚动和混乱笼罩。更多的黑莲船只被吸引过去,雾墙边缘的巡逻明显出现了空隙。
墨云舟的船,便如同一条真正的幽灵,趁着这混乱的掩护,从一个相对薄弱的区域,悄无声息地切入了浓雾之中。
雾,瞬间包裹了一切。能见度降至不足十丈,那无处不在的低语声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比之前更加嘈杂、更加急切,仿佛无数冤魂在耳边嘶吼催促。
所有人都提前塞住了耳朵,服下了“清心散”。楚晚莹将两粒特制的、药效更强的药丸递给萧玉妍和自己,低声道:“含在舌下,慢慢化开,能抵抗部分精神侵蚀。”
船只在经验最丰富的疍民舵手操控下,沿着记忆和罗盘指引的、最隐蔽的水道,向着雾区深处,向着那座藏着邪恶祭坛的山腹,缓缓驶去。
墨云舟站在船头,手握刀柄,目光穿透重重迷雾,仿佛已看到那幽深石窟中,正在舔舐伤口、准备进行最后疯狂反扑的敌人,以及那朵裂痕扩大、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属黑莲。
他的怀中,贴身收藏着京城刚刚送来的第二封密信,上面除了吴院判的推测,还有一行仓促添上的小字:“帝后片刻清醒,呓语‘血玉钥匙,非祭品,乃引子’。万千珍重,待君凯旋。——清辞(代笔)”
血玉钥匙,非祭品,乃引子。
这九个字,如同黑暗中的北斗,为他们这次近乎自杀的潜入,指明了最终的方向。
船,在粘稠的雾海中破浪前行。远处,那山腹深处,隐隐传来了更加沉闷、仿佛来自大地心脏的隆隆震动。祭坛上的黑莲,莲心那黯淡的暗红光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跳动了一下,裂缝中渗出更多粘稠的黑红液体。
子时三刻,月隐于浓云之后,海天之间,唯雾独存。
决定南海、乃至天下命运的最终碰撞,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