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卫国正蹲在煤棚前捶打冻成硬块的煤块,锤头砸下去的闷响在家属院的上空荡开。
冬月的风卷着雪沫子刮过他军绿色的旧棉袄,领口磨得发亮的布料沾着层薄霜,可他脊背挺得笔直。
“郑营长?”
女人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过来时,郑卫国握着锤头的手顿了顿。
他抬头的动作很慢,眼角的细纹在眯起的瞬间挤成几道深沟,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李桂香身上。
这姑娘他有印象,前几天被人蒙骗拿着照片过来寻亲,在家属院闹的轰轰烈烈。
李桂香裹着洗的发白,打着补丁的薄棉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沾着的雪粒正在融化。
她显然是鼓足了勇气,冻得发红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看到郑卫国转过来的脸,她喉咙里像堵了团热棉花,刚才在心里默念了几十遍的话全卡在了嗓子眼。
这男人确实如院里人说的那样,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像块浸了风霜的老木头,眉眼间全是拒人千里的冷硬。
可不知怎的,当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望过来时,李桂香忽然想起看到他笨拙地给小女儿梳辫子的模样,粗粝的大手捏着红绸带,温柔的系着蝴蝶结。
“有事?” 郑卫国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股子冷硬。
李桂香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生疼,却也让她把那句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你要媳妇不要?”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郑卫国握着锤头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郑卫国确实被问住了。
他今年三十六,自从几年前妻子难产走后,就带着两个孩子过。
院里的婶子们不是没张罗过,可他一没爹妈帮衬,二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娃,年轻姑娘看不上,带孩子的寡妇又顾虑多,这事也就搁下了。
他打量着眼前的李桂香,姑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尖冻得通红,几颗浅褐色的雀斑撒在脸颊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股子执拗的劲儿。
“我今年三十六。” 郑卫国把锤头往煤堆上一搁,发出 “哐当” 一声响,“你才多大?”
“俺十八。” 李桂香连忙回答,声音还有点发颤,却比刚才稳了些,“俺不在乎。”
郑卫国皱起了眉,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把李桂香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
“我还有两个孩子,大的9岁,小的5岁,你一来,就得当后妈。”
这话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面,李桂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不少。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牙齿陷进冻得有些干裂的唇肉里,留下几个浅浅的牙印。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光秃秃树枝的呜咽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几声孩子的嬉闹声。
在老家,只听说过后妈难当,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能把人淹死。
可她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叔婶家挤着三代人,自己住着搭在屋檐下的小棚子,每天看脸色过日子,就觉得心里发堵。
她也见过郑卫国的两个孩子,男孩虎头虎脑的,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小军装,女孩扎着两个小揪揪,怯生生的,见了人就往郑卫国身后躲。
那天在食堂,她还看到郑卫国把自己碗里的肉全挑给了俩孩子,自己就着咸菜啃馒头。
“俺可以。” 李桂香抬起头,迎上郑卫国探究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俺会疼孩子,会洗衣做饭,地里的活计俺都能干。”
郑卫国看着她,这姑娘身上带着股韧劲,像是田埂上的野草,看着不起眼,却能在贫瘠的土地上扎下根来。
他沉默了片刻,喉结动了动,才缓缓开口:“你家里人知道这事?”
李桂香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跟着小了:“俺想先问问你。”
“俺本来就是过来结婚的,如果你同意,俺明天就跟你扯证。”李桂香站在原地没动,看着男人宽厚的肩膀,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回去跟你家里人商量吧。” 郑卫国重新拿起锤头,弯腰继续捶打煤块,声音闷闷的,“这事不是小事。”
李桂香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她轻轻 “嗯” 了一声,转身慢慢往招待所走。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粒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白霜。
郑卫国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锤头砸煤的力道却失了准头,一下砸在了冻硬的地面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直起身,望着李桂香消失在巷子拐角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姑娘,怕是还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有多难。
.....
宁露露瞧着李桂香急匆匆的脚步,看方向也不是张建军家就没再管她,拎着掺着灵泉水的水桶钻进了大棚。
李桂香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玉米面饼子,来到了郑卫国家门口。
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爹,我要吃糖。” 一个软糯的小女孩声音响起。
“乖,念念,家里没糖了,等爹发了津贴就给你买。”
郑卫国的声音比昨天在煤棚前温和了许多。
“那我要跟哥哥玩弹珠。”
“小石头,别欺负妹妹。”
李桂香站在门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郑营长在家吗?”
屋里的响动一下子停了。
过了一会儿,郑卫国拉开了门,身上还穿着那件旧棉袄,“是你?”
“俺… 俺给孩子带了点吃的。” 李桂香把手里的玉米面饼子往前递了递,脸上有点发烫。
郑卫国的目光落在那两个黄澄澄的饼上,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这年头,粮食金贵,谁家都不宽裕。“不用了,家里有吃的。”
“爹,是玉米面饼子!” 屋里传来小石头兴奋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就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拉着哥哥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