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的夜晚,比白日更添几分浮华与诡谲。胡人客栈所在的坊区,灯火通明,酒肆中传出异域风情的乐曲与喧闹,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烤肉与酒精混合的浓烈气味。各色人等穿梭其间,有醉醺醺的水手,有低声交易的商人,也有眼神飘忽、行踪诡秘的江湖客。
秦昭化身的“巴波尔”坐在客栈大堂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摆着一壶寡淡的葡萄酒,看似在独酌,实则耳听八方,心神如同无形的触角,延伸至客栈的每一个角落,捕捉着那些在醉意和夜色掩护下泄露出来的信息碎片。
“……听说了吗?前几日西边码头的‘鬼屋’又闹动静了,夜里总有怪声,守夜的更夫说看到有黑影拖着铁链往海里爬……”
“嘘!慎言!那地方现在归‘阎王殿’管,不想活了?”
“阎王殿”是市井间对镇海都护府设在西侧废弃码头区域那处秘密据点的暗称。
“……都护府那位‘钱公公’最近火气大得很,底下人办事不力,好像走脱了什么要紧的‘药材’……”
“钱公公”指的是监军太监钱福,高力士的心腹,镇海都护府的实际掌控者。
“……裴都督那边也没什么动静,看来是真被架空了……可惜了,裴都督在时,咱们的日子还好过点……”
“海上的风声紧了啊,巡逻的船多了好几倍,好像在找什么人……”
“还能有谁?肯定是三年前那位……啧啧,要是真回来了,这广州城可就热闹了……”
零碎的信息如同拼图,在秦昭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更清晰的图景:都护府对秘密水牢(鬼屋)的严密看守,监军太监钱福的焦躁,岭南都督裴敦复的失势,以及都护府因他的出现而加强的戒备。
这时,刘仁轨扮作的护卫头领走了过来,低声禀报:“老爷,打听到了。‘鬼屋’明面上是一处废弃的货栈,地下确实有水道与海相通。守卫分两班,每班约二十人,都是都护府的精锐,领头的姓孙,是个校尉。暗处还有多少眼线不清楚。另外,每隔三日,会有一艘小船从都护府衙门方向过来,运送补给,有时也会带走一些‘东西’。”
“东西?”秦昭眼神一冷。
“据一个曾经被迫去那里送过菜的伙夫说,他闻到过很浓的血腥味和……一种奇怪的腥气。”刘仁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秦昭点了点头,这与他感知到的鲛人绝望波动和之前获得的信息完全吻合。他沉吟片刻,问道:“裴敦复那边,能联系上吗?”
刘仁轨摇了摇头:“裴都督府邸守卫森严,我们的人尝试接近,差点被发现。而且,不确定他如今的态度,贸然接触风险太大。”
秦昭表示理解。裴敦复作为地方长官,与宦官把持的都护府矛盾已深,但其自身处境微妙,未必敢轻易表态。现在,还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下一次补给船是什么时候?”
“明晚子时左右。”
秦昭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好,就在明晚,我们去会一会这个‘阎王殿’。”
翌日,广州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迎来了夜晚。电闪雷鸣,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和街道上,溅起迷蒙的水汽。这对于寻常百姓是糟糕的天气,但对于某些夜行者来说,却是绝佳的掩护。
子时将近,雨势稍歇,但夜色更浓。西侧废弃码头区域,几乎不见灯火,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呜咽声和风吹过残破建筑的呼啸声,显得格外阴森。
秦昭与刘仁轨,以及另外两名身手最好的鉴妖司好手,皆是一身黑色夜行衣,借着夜色和残垣断壁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座被称为“鬼屋”的废弃货栈。
货栈外围有简易的木栅栏,门口有两名抱着长枪、缩着脖子躲雨闲聊的兵卒。暗处,秦昭敏锐地感知到还有至少四个呼吸声,隐藏在不同的角落。
他没有选择硬闯。心念微动,一股无形无质的精神波动如同水纹般扩散开来,精准地笼罩了门口那两名兵卒和最近的两个暗哨。
那四人几乎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脑袋一歪,便靠着墙壁或栅栏沉沉睡去,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这是秦昭心渊修行后获得的能力之一,以心念直接影响低意志力目标的意识,制造短暂的昏睡。
四人如同狸猫般翻过栅栏,潜入货栈院内。院内杂草丛生,堆放着一些早已腐烂的货箱。正中央是一栋两层高的砖石结构主楼,黑黢黢的窗口如同怪兽的眼睛。
秦昭的感知如同雷达般扫过整个院落和主楼。主楼内有大约十五六人的气息,分布在不同房间,似乎正在休息或赌钱。而在主楼的地下,他清晰地“听”到了微弱的水流声,以及……几道充满悲伤、恐惧和痛苦的心念波动,属于鲛人!
地下入口在主楼一层后侧,是一扇厚重的、上了铁锁的木门。门口也有两名守卫,正靠在墙上打盹。
如法炮制,精神波动掠过,两名守卫陷入沉睡。刘仁轨上前,用早已准备好的铁丝,几下便捅开了那把看似牢固的铁锁。
木门推开,一股混合着霉味、血腥味和海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石阶,阴暗潮湿,墙壁上挂着昏暗的油灯,火光摇曳,映照出石壁上滑腻的青苔。
秦昭打了个手势,留下两人在门口警戒,自己与刘仁轨沿着石阶悄然下行。
石阶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半人工开凿的地下空间。一侧是深不见底、与海水相通的地下暗河,河水漆黑如墨,散发着寒意。另一侧则是在岩石上开凿出的一个个狭小的牢笼,粗如儿臂的铁栅栏上锈迹斑斑,大部分牢笼空着,只有最里面的几个笼子里,关押着五六名鲛人!
这些鲛人大多遍体鳞伤,精神萎靡,漂亮的鳞片黯淡无光,鱼尾无力地搭在潮湿的地面上。看到有人下来,她们惊恐地缩成一团,发出低低的呜咽。
秦昭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其中一个牢笼。里面关押的是一名年长的鲛人女性,她的伤势最重,气息奄奄,但她的心念波动却最为清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类似灵力的波动?这似乎不是普通鲛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地下暗河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剧烈翻涌起来,一个巨大的、布满吸盘的惨白色触手猛地伸出水面,带着腥风,如同巨蟒般朝着秦昭和刘仁轨狠狠抽来!同时,刺耳的警报铃声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显然,这里的守卫并非全是庸才,有某种他们未知的预警机制被触发了!
“小心!”刘仁轨低喝一声,横刀出鞘,一道雪亮的刀光斩向那巨大的触手!
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火星四溅!那触手竟然坚韧异常,刘仁轨势大力沉的一刀,只在其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反而被震得手臂发麻!
与此同时,上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有贼人闯进水牢!快!抓住他们!”
秦昭眼神一冷,知道必须速战速决。他没有拔刀,面对再次袭来的触手,他只是抬起了右手,五指微张。一股无形的、融合了妖力与仙蕴的力场以他手掌为中心瞬间扩散!
那狂暴抽来的触手在接触到力场的刹那,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速度骤然减缓,变得僵硬,甚至表面开始凝结出细小的冰晶!这是秦昭以心念引动周围水汽与自身力量,形成的短暂禁锢与冰冻效果!
“断!”秦昭轻叱一声,力场骤然收缩!
咔嚓!
那粗壮的触手竟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绞断了一截!断口处喷溅出墨绿色的粘稠血液,剩下的部分吃痛,猛地缩回了暗河深处,发出沉闷的咆哮。
解决了触手怪,秦昭看也不看上方正在冲下来的守卫,身形一晃,已出现在那个关押着年长鲛人的牢笼前。他伸手握住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体内力量微吐。
嗡!
铁锁发出一声哀鸣,内部的机括瞬间被震成齑粉,锁头掉落在地。
“跟我们走!”秦昭对那年长鲛人说道,同时目光扫过其他牢笼,“能动的,都跟上!”
年长鲛人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求生的光芒,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其他几个牢笼里的鲛人也看到了希望,纷纷用尽力气靠近笼门。
此时,上方的守卫已经冲下了石阶,大约有十余人,手持兵刃,杀气腾腾。
“拦住他们!”刘仁轨横刀当关,与另外两名冲下来的鉴妖司好手结成简单的阵势,死死守住石阶入口,与冲下来的守卫战成一团。刀光剑影,呐喊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秦昭没有参与门口的混战,他必须尽快带鲛人离开。他一手扶起那年长鲛人,同时对其他鲛人道:“跟紧我!”他释放出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心念波动,安抚着她们惊恐的情绪,同时引导着她们向暗河方向移动——从水路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来到暗河边,秦昭毫不犹豫,扶着年长鲛人率先跃入冰冷的河水中。其他鲛人也纷纷跳下。一入水,鲛人的本能便被激发,即便虚弱,游动速度也远胜人类。
“刘将军,撤!”秦昭对仍在苦战的刘仁轨传音道。
刘仁轨闻言,猛地挥出几刀逼退对手,与两名手下且战且退,也先后跃入了暗河。
冰冷的河水刺骨,黑暗中只能依靠感觉前行。秦昭以心念在前引路,同时不断向后释放出微弱的精神干扰,延缓可能的追兵。
不知在黑暗的水道中潜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光。众人奋力游去,冲出水面,发现已经身处广州港外的一处荒僻礁石滩。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残月从云缝中洒下清冷的光辉。劫后余生的鲛人们趴在礁石上,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低声啜泣着。
秦昭清点人数,刘仁轨和两名手下虽然都带了伤,但并无大碍。救出的鲛人算上年长的,一共六名。
“多谢……多谢恩公再次相救……”年长鲛人挣扎着要向秦昭行礼。
秦昭扶住她,沉声问道:“你知道都护府抓你们,除了炼丹,还有什么目的吗?”
年长鲛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愤怒:“他们……他们不仅在抽我们的血,取我们的珠,还在……还在用我们的灵魂和生命,喂养那头‘深渊潜行者’(指那触手怪),据说……据说是在为打开‘深渊之门’积蓄力量!他们还逼问我们……关于‘海眼’(归墟之眼)和‘心渊之歌’的秘密……”
深渊之门?心渊之歌?
秦昭心中一震,这似乎触及了更深层的阴谋!
就在这时,远处广州城方向,突然亮起了大片火把,隐约传来喧嚣之声,似乎有大量人马正在调动。
“他们发现我们逃走了,正在全城搜捕!”刘仁轨脸色凝重。
秦昭望着那片火光,眼神冰冷。救援行动虽然成功,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存在。广州城,不能再待了。
“我们立刻离开这里,返回船上。”秦昭当机立断,“接下来,该轮到我们主动出击了。”
夜色中,一行人搀扶着获救的鲛人,再次隐入黑暗,向着“破浪号”隐藏的海湾疾行而去。而广州城内的骚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