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历八百二十年,四月一日晚。
中城黄金城北部,巨富云集之地,鳞次栉比的华宅在永恒剑网的微光下勾勒着财富的剪影。
然而,在这片锦绣地中,却有一处奇景,亦是一处似乎墨守成规的禁地。
一所占地极广的深宅大院,朱门紧闭,高墙森严。
寻常车马路过此地,车夫往往不自觉地加鞭快行,行人亦匆匆低头而过,不敢多看一眼。
倒不是此地有何凶神恶煞把门,只因那院墙之内,矗立着一棵参天巨树。
此树非松非柏,亦非天岚常见的悬铃木。它高逾五十余米,主干虬结如卧龙,树皮呈现一种深邃内敛的墨绿色泽,隐隐流动着金属般的光泽。
枝桠舒展,覆盖了小半个庭院,叶片阔大厚实,形如巨掌,即使在灰蓝的天幕下,也透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浓郁墨绿。
树冠如盖,枝叶间似有微光脉动,仿佛整棵树都在进行着深沉而缓慢的呼吸。
它静默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个来自远古的沉默巨人,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与……无形的威压。
中城人叫它“巨树”,却不知它真正的名字……
世界树。
黄金城的人们私下传言,那宅子里住着的非人,或是吸食草木精气的鬼怪,或是司掌生机的神明,总之邪乎得很。
故而此地虽处繁华,却自成孤岛,无人敢轻易窥探。
此刻,庭院深深。
世界树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中庭。树下,一架轻合金打造的轮椅安静地停在青石板路上。
上官水流蜷缩在轮椅里,宽大的白袍几乎将他单薄的身形完全包裹,只露出一张苍白清秀、带着少年稚气的脸。
墨绿的长发随意披散,有几缕滑落肩头,遮住了小半眼帘。
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在聆听树的心跳……
轮椅后方,侍立着两人。
左边是糖果,亚麻色的双马尾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婴儿肥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棕色眼镜后的圆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阴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右边是白亭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纤尘不染,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双手拄着那根看似普通的乌木手杖,一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穿透庭院中的昏暗,捕捉着最细微的动静。
夜风穿过世界树巨大的叶片,发出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忽然,蜷缩在轮椅中的上官水流,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如古潭的墨绿瞳孔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微微侧了侧头,仿佛在倾听风带来的遥远讯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
“那个人……要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叶飘落水面。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
糖果的呼吸猛地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白亭子拄杖的手骤然收紧,乌木杖身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锐利如剑鸣的嗡鸣!他原本就锐利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匕首,死死盯住庭院中央那片被世界树阴影覆盖的空地!
整个庭院的气氛骤然变了!
并非狂风大作,也非寒意骤降。而是一种……凝滞。
仿佛空气本身突然变得粘稠沉重,如同凝固的糖浆。
世界树叶片的沙沙声消失了,虫鸣也戛然而止。
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庞大压迫感,如同看不见的穹顶,轰然降临!笼罩了整个宅院!
就在那片凝滞的空气中心,月光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吞噬了一小块。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里。
没有破空声,没有能量波动,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从阴影中显形。
一袭银白风衣,纤尘不染,在灰蓝的夜色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双肩、胸口、后背,三对用银线精绣的羽翼图案在衣料上隐隐浮动,带着神只般的威严与疏离。
银色的半长发随意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点淡色的唇。腰间,古朴的长剑“霜月”静静地悬着,剑鞘古朴无华,却散发着令空气都为之冻结的寒意。
正是御国千夜。
他站在那里,如同庭院里凭空多了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目光平静,如同两泓冻结的寒潭,落在轮椅上的上官水流身上。
轮椅上的少年,似乎并未被这足以令常人窒息的威压所影响。他依旧蜷缩着,墨绿的眸子平静地迎上御国千夜的目光,声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慵懒:
“你来干什么?”
御国千夜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算是一个笑,却比寒冰更冷。
“看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送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冰珠落玉盘,“你的世界树,也并非无所不知的。”
上官水流微微歪了歪头,墨绿的发丝滑落肩头:“你我的交易,已经结束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三年前那场战斗,我输给了你。我履行了我的承诺,在333兵营参军三载。如今我已退役,你我之间,已两清。”
“对,我知道。”御国千夜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我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顿了顿,银色的发丝在无形的气场中微微拂动。
“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上官水流墨绿的瞳孔深处,那流转的叶脉光影似乎微微亮了一瞬,随即又归于深邃的平静。他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点嘲讽意味的淡笑:
“我?没义务帮你的忙。”
御国千夜并未因这直白的拒绝而动怒。他的目光越过上官水流,似乎落在了他身后那棵沉默的世界树上,又似乎穿透了虚空,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这几日,天岚或有剧变。”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非比寻常,恐生倾覆之危。届时……你务必要出手,做好准备。”
上官水流蜷缩在轮椅里的身体微微动了动,白袍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光滑的扶手。
“哦?什么大事?”他饶有兴致地问,语气却依旧疏离。
御国千夜的目光重新落回上官水流脸上,那双冰冷的银灰色眸子里,似乎有极细微的光芒闪过。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感,“事关家国百姓之存亡……此事需保密。”
他微微停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上官水流那层平静的表象。
“一切尘埃落定后,”御国千夜的声音放得更轻,却带着千钧的分量,“我会解开你心中……关于‘虫里’的谜团。”
虫里!
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上官水流墨绿的瞳孔深处,终于激起了一丝清晰的涟漪!
那丝慵懒和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锐利光芒!
然而,这光芒只是一闪而逝。
上官水流重新靠回轮椅,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淡然到近乎冷漠的神情,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些。
御国千夜不再多言。该说的,似乎都已说完。
他深深地看了上官水流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着审视、警告,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下一瞬。
没有告别,没有征兆。
庭院中央那凝滞的空气如同水波般轻轻一荡。
御国千夜的身影,连同那令人窒息的庞大威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呼——”
糖果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小手拍着胸口,小脸煞白。
白亭子紧握乌木杖的手也缓缓松开,杖身那细微的嗡鸣随之平息。他锐利的眼神中,残留着一丝心有余悸的震撼。
庭院恢复了“正常”。
世界树叶片的沙沙声重新响起,微凉的夜风拂过面颊。方才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凝滞感,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白亭子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主公,剑神他……所言之事?我们……”
上官水流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仰起头,望向头顶那棵巨大的世界树。
墨绿的枝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什么。
他墨绿的瞳孔里,倒映着树影婆娑,深邃难测。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飘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和洞悉世事的淡然:
“且看……会出什么大事吧。”
他抬起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垂落至轮椅扶手的、宽厚墨绿的叶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树大招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