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广场。
鲁德龙站在点兵台上,光头在暮色里像块沉甸甸的黑铁。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肃立,风衣破败,沾满血污与尘土,斗笠下的脸庞大多疲惫,眼神却都望向高台。
“他们……”鲁德龙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过了风声,带着一种粗粝的、近乎岩石摩擦的质感,“是战士。”
短暂的停顿,只有风卷过空旷场地的呜咽。
“他们是……勇敢本身。”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他们是剑网之外……真正的神鹰。”他铜铃般的黑眼扫过台下每一张脸,仿佛要将这信念刻进每个人的骨头里。
“他们是守望者。”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他们的火焰……永不熄灭!”
“永在我等心中燃烧!”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颈上青筋毕露:
“他们的守望……于斯而止。”
短暂的死寂。
随即,台下如同滚过一阵低沉的闷雷:
“他们的守望……于斯而止。”
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沙哑,带着哽咽,带着疲惫,却汇聚成一股沉重的、悲怆的洪流,在暮色四合的古城上空回荡。
那悲怆不是嚎啕,而是深埋在骨头缝里的钝痛,是见惯了生死后,对生命消逝最沉重的祭奠。
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肃立的人群,掠过鲁德龙铁塔般的身影,飘向远处城那剑网边缘,仿佛要追随那些逝去的英魂而去……
鲁德龙不再言语。他沉默地走下高台,从旁边一名老兵手中接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火光跳跃,映亮了他黝黑脸上那道狰狞的疤,也映亮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沉痛。
空地中央,早已垒起一座巨大的木架。
木架之上,覆盖着粗糙的麻布。
麻布下,是此战确认死亡的九名战士。
说是遗体,大多残缺不全,或被脉冲炮灼烧得面目全非,或被铁甲军的光剑斩断肢体,甚至有的只余下焦黑的碎片,早已难辨谁是谁。
死亡在这里,剥去了所有的体面,只剩下最原始的、触目惊心的残酷。
鲁德龙走到木架下,那里堆着引火的干草。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挥,燃烧的火把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稳稳地落入草垛之中。
“呼——!”
干燥的草垛瞬间被点燃!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苏醒的猛兽,贪婪地向上舔舐!
火苗迅速攀上木架,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而起,带着皮肉焦糊的、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火光冲天!将暮色中的空地映照得一片通明!
火焰扭曲着、咆哮着,吞噬着木架,吞噬着麻布,吞噬着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化为焦炭与灰烬的生命。
火光映照着台下每一张肃穆的脸庞,在斗笠的阴影下跳跃,照亮了眼中的泪光,也照亮了脸上的麻木与坚毅。
“敬——礼——!”鲁德龙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裂帛!
“唰!”
整齐划一!
一千八百余条手臂同时抬起!左手紧贴大腿外侧,笔直如松!右手握拳,手臂伸直,拳头向下,大拇指方向紧紧抵住自己的胸膛!
天岚军礼。
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是对逝者最高的致敬,也是生者无声的誓言……
火焰熊熊燃烧,木架在烈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倒塌,化作一片翻腾的火海。
浓烟与火星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沉重的牺牲传递给那灰蒙蒙的天穹。
仪式结束。
没有多余的言语。
人群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沉默地从中央广场散去。
脚步声沉重,混杂着伤员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
场面震撼而悲怆,但那些脸上刻着风霜的老兵们,眼神大多空洞,只是默默地走着,仿佛那冲天的大火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黄昏篝火。
习惯,是这里最残忍也最坚韧的生存法则。
金枭那壮硕的身影挤过人群,走到还有些怔忡的鹤元劫身边,布满锯齿刺青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独眼在暮色里像颗浑浊的玻璃珠子。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鹤元劫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鹤元劫晃了晃。
“习惯就好。老弟!”金枭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这次……人死的少多了!”他咧了咧嘴,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说完,也不等鹤元劫回应,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混在风里的话:“你欠我顿酒!”
鹤元劫望着金枭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沉默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招了招手。
心头那团沉甸甸的东西,并未因金枭的话而减轻分毫。
习惯?谈何容易。
“劫哥儿!劫哥儿!”
几声带着明显慌张的呼喊自身后传来。鹤元劫回头,是吴怀志、麻东岳和何正桃。
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上都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惊惶。吴怀志跑得最快,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鹤元劫皱眉,心头莫名一紧。
“失……失踪者的名单出来了!”吴怀志喘着粗气,把那张纸塞到鹤元劫手里。
鹤元劫展开皱巴巴的纸,借着广场边缘灯笼微弱的光,扫了一眼上面潦草写着的几个名字。
“哦……怎么了?”他起初不以为然,这次失踪五人,战场混乱,被铁甲军踩成肉泥或是卷入爆炸尸骨无存都有可能。
“有个人!劫哥儿!是咱认识的人!”何正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抓着腰间的布袋。
“咱认识?”鹤元劫一愣,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熟悉的面孔。御国千雪、鹤雨纯、皇甫、烈火、南荣、燕佐、一正圆、明哲、南区三杰……都在啊!金枭也活着回来了。
“劫哥儿!”麻东岳的脸更白了,嘴唇哆嗦着,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是……是解时序啊!他……他失踪了!”
“解时序?”鹤元劫心头猛地一跳!
那个不合群的刺头小子?
他怎么会……
话说,自己根本不了解那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鹤元劫的心头。
战场失踪并不稀奇,但偏偏是解时序……
这个存在感稀薄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透着股邪性的家伙!
他怎么会失踪?
就在这时!
视野边缘,那个沉寂了许久的黑色数字,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瞬间变成了——
99!
冰冷的数字,在暮色渐浓的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鹤元劫握着名单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风卷过广场,带来灰烬与焦糊的气息,也带来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
解时序……这个名字,连同那跳动的99,带着恐怖的氛围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