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盘里的菜,渐渐凉了,凝着一层薄薄的油光。
皇帝钟离怀民吃得极慢,一箸菜,要咀嚼许久,仿佛那清淡的滋味,能多留一刻,便多一刻与身侧的女儿同在一处的时光。
空气沉滞,只有碗箸偶尔轻碰的微响。
他终是放下银箸,目光扫过桌前这一张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与试探:“诸位少年英雄……是铁了心,要入守望者?还是……等预备役期满,另择皇家卫?”
他的话带着一丝复杂的、身为帝王的无奈。
鹤元劫放下碗,坐得笔直,黝黑的眼眸迎着皇帝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陛下,我的心只向剑网之外。”
鹤雨纯立刻跟着点头,绿烟般的眸子看向哥哥:“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声音细弱,却斩钉截铁。
皇甫逸尘按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声音清朗:“回陛下,守望者,便是臣的归处。” 目光掠过鹤雨纯,带着无声的守护。
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抬也未抬,指尖捻着汤匙,她声音慵懒,却字字清晰:“回陛下,臣女有约定在,不能食言。” 那磐石同心戒指在指间幽光流转。
钟离怀民的目光,在女儿、在皇甫逸尘、在鹤元劫脸上缓缓移过,最终与御国春对视一眼。
两人眼底,俱是沉沉的叹息,如同两座无言的山。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天岚的孩子,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
能让去参加守望者的,已是舍了那份天伦之乐。
人民的孩子能牺牲,自己的孩子就不能吗?
以帝王之尊,剥夺他们为国效力的拳拳之心?
不行。
他枯瘦的手掌在膝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喉咙里滚出几个干涩的字,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
“磨砺技艺……保重身体。” 每一个字,都浸着沉甸甸的无力与牵挂。
恰在此时,一直静立的祝凛凛微微俯身,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麦色的脸庞依旧沉静,但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
显然,宫城之内,还有如山如海的奏章、如丝如网的朝局,等着这位心力交瘁的君王。
钟离怀民冰蓝的眸子黯淡了一瞬,那丝因女儿在侧而勉强聚起的光彩,迅速被更深的疲惫与无奈覆盖。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迟暮的滞重。
御国春立刻随之起身,小心地虚扶着他一边手臂。
“归墟男爵,双剑男爵……”皇帝的目光落在鹤元劫与皇甫逸尘身上,声音低沉,“月舞……就托付二位了。”
那“托付”二字,重若千钧,是一个父亲最深的无力与最重的信任。
鹤元劫与皇甫逸尘立刻起身,深深躬身:“臣,定当竭尽全力!” 声音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祝凛凛上前一步,拿起那件巨大的、边缘滚着暗金云雷纹的玄色斗篷。
她动作沉稳而熟稔,如同为一座移动的庙宇披上神袍,将那清癯却贵气逼人的身影,重新裹入一片深沉的阴影与威仪之中。只露出那线条刚毅的下颌和一抹刺眼的金砂短髯。
沉重的木门被无声拉开。
门外,那三人已经吃罢。
萧戈依旧抱着酒葫芦,病恹恹地倚着墙根,浑浊的目光不知投向何处。
燕佐站他旁边,指间夹着支点燃的“忘川”,正与萧戈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是一贯的深不可测。
鲁德龙那黑铁塔般的身躯堵在稍前的位置,巨斧扛在肩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斧刃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凶悍的寒光。
见皇帝出来,鲁德龙立刻挺直了腰板,咧嘴一笑。燕佐与萧戈也停止了交谈,目光投来。
鲁德龙与祝凛凛交换了一个眼神,如同两座堡垒瞬间达成默契。
鲁德龙大步流星在前开道,巨斧无意识地微微摆动,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劈开。
祝凛凛则如同最坚实的后盾,紧跟在被斗篷包裹的皇帝身侧,那面巨大的狮首盾牌,随着她的步伐,在地面上投下沉重的阴影。御国春紧随其后。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营门口那两辆青布马车。脚步踏在沙土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
鹤雨纯站在营房门口,金发被风吹动,绿烟般的眸子追随着那个被厚重斗篷包裹、步履蹒跚的背影。
皇帝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就在他即将踏上马车踏板时,脚步顿住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兜帽的阴影下,视线穿透那层深沉的暗色,如同两道执着的光束,精准地地落回鹤雨纯脸上……
那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不舍、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乞求——乞求女儿能记住他此刻的模样。
霎时间……
鹤雨纯只觉得心口被那目光狠狠撞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酸楚瞬间冲上鼻尖!
马车旁,鲁德龙疑惑地挠了挠光头,祝凛凛的脚步也微微一顿。
皇帝只看了一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缓缓转回身,脚步沉重地踏上了第一级踏板。
御国春在旁搀扶着他微微颤抖的手臂,无声叹息。
车帘掀开,他弯下腰,动作僵硬地想要钻入车厢……
就在他身体即将完全没入车厢阴影的刹那,脚步再次顿住!
他又一次,艰难地回过了头!
这一次,兜帽的阴影更深了,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
只有那线条刚毅的下颌和金砂短髯,在光线明暗交界处微微颤抖……
他似乎在寻找,在确认,那眸光在门口众人脸上急速地扫过,最终,还是死死地钉在了鹤雨纯身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不舍与痛苦!
仿佛这一去,便是永诀!
鹤雨纯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
那背影,那三番两次艰难回望的背影,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所有理智的防线!
血脉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咆哮!冲撞!
撕扯着她所有的犹豫和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撕心裂肺的冲动!
就在皇帝枯枝般的手抓住车辕,身体颤抖着,即将狠心钻入车厢,再不敢回头的一刹那——
一个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如同雏鸟离巢时最本能的呼唤,撕裂了沉重的空气,清晰且毫无保留地响彻在兵营门口:
“你慢些走……”
鹤雨纯又深吸一口气:“……父亲!!!”
两个字!
如同九天落下的霹雳,狠狠地砸在钟离怀民僵直的脊背上!
他整个人猛地定在了原地!
那只抓住车辕的枯瘦手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关节捏得乌木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霍然转身!
巨大的兜帽被这剧烈的动作掀开,滑落肩头……
露出他苍白清癯、布满泪痕的脸……
那双钴蓝的、如同蕴藏极地寒渊的眸子,此刻所有帝王的威仪、所有深沉的算计、所有积压的疲惫,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唤,彻底击得粉碎!
只剩下纯粹的、不敢置信的狂喜与无边无际的酸楚!
他死死地盯住营房门口那个泪流满面、金发在风中凌乱的金发少女,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声音,最终,冲破所有桎梏,化作一声苍老而嘶哑、却带着巨大满足与释然的回应:
“哎——!!!”
这一声“哎”,应得又响又长,带着哭腔,带着积压了十几年的渴望与委屈……
如同困在深渊的囚徒终于听到了救赎的号角。
浑浊的老泪,瞬间冲出眼眶,顺着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滚滚而下!
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远处女儿哭泣的脸庞。
御国春搀扶着他的手臂,看着老友兼君王瞬间崩溃的泪颜,看着他那一声应得肝肠寸断,自己也是眼圈一红,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皇帝泪眼模糊,眼珠里映着女儿哭泣的身影,映着兵营简陋的门墙,映着灰蒙蒙的天。
他颤抖着,抬起那只枯瘦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鹤雨纯的方向,决绝地摆了摆!
不是告别,是驱赶……
是命令她不要再看!
是命令自己不能再回头……
他猛地转回身,几乎是跌撞着,一头扎进了马车昏暗的车厢里!
车帘在他身后猛地垂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也隔绝了他再也无法承受的、那撕心裂肺的呼唤与泪眼。
他不敢再回头了。
他怕自己……舍不得走了。
怕自己一回头,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名为“帝王责任”的堤坝,会在女儿的泪眼面前,彻底崩塌。